心居!
顧清俞在飛機上打了個盹。醒來時精神好許多。到巴黎是早晨,酒店放下行李就直奔李安妮的住所。當天婚宴結束已是半夜,睡了不到三小時,又衝向機場。上午九點多的航班。李安妮的蜜月旅行是去斐濟。她年近六旬的法國丈夫在那裡有一個小島。“如果你不是趕著回去上班,真的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那裡很棒。”幾年不見,李安妮的普通話聽著更繞口了些,皮膚也曬黑了很多。她讓顧清俞在婚禮上接她的捧花,可顧清俞隻是遠遠看著,笑眯眯地把機會讓給一個身材豐滿的金發法國姑娘。
“你還是老樣子。”李安妮說她。
“恭維還是揶揄?”
“就看你臉皮厚不厚了。”分彆時,李安妮與她依依不舍地擁抱,“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顧清俞在她背上輕拍兩下,抬起頭,赫然瞥見展翔站在眼前,似笑非笑。“為什麼不接捧花?你想讓我當一輩子光棍嗎?”她驚訝地張大嘴巴。展翔走上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鼻尖點了一下,“——你這個小壞蛋。”
打盹會做夢不出奇。但夢到莫名其妙的人,就十分奇怪了。顧清俞猜想或許是時差紊亂的關係,兩天打個歐洲的來回。之前也有緊巴巴的出差,人困馬乏,但相比之下,參加婚禮更讓人辛苦。她是伴娘。大學同學裡僅有的未婚女性。當然與李安妮的情分也是非同一般。四年上下鋪,還有飯搭子。請柬發出去不少,但真正來的沒兩個。巴黎不是巴城,來一趟到底大動乾戈。有錢有閒,還有興致,這個年紀實在不多,正是事業家庭一團忙的時候。顧清俞屬於例外。工作忙是忙,但早過了抽不了身的階段,至少不用看誰臉色。薪水不算很高,但打個飛的參加老朋友的婚禮,再買一條限量版的名牌手鏈作禮物,也完全在承受範圍內。李安妮說她是女版鑽石王老五。那瞬她想起展翔,以“鑽石王老五”自居的男人,因為常年嬉皮笑臉,兩條眉毛習慣性彎成半圓,逗人似的表情。
“彆告訴我航班號,我自己查。用第六感。”臨上飛機前,“鑽石王老五”發來微信。
所以才有了這個奇怪的夢。他居然還點著她的鼻尖,叫她“小壞蛋”。夢裡不怕被吃耳光。放在生活中,他連一個小指頭也不敢碰她。“我尊敬你。”他一本正經說這話的時候,讓她忍不住笑出聲。她不討厭他。那樣一個戀著自己多年而且又尊敬自己的男人,換了誰都討厭不起來。“我也尊敬你。”顧清俞比他還要一本正經。
但她不會愛上他。李安妮說她始終“老樣子”,是指她固執。某些方麵尤其如此。“你已經36歲了。”她提醒她。言下之意,某人也已經36歲了。這個年齡,娶妻生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李安妮很想把話挑得再明些,但畢竟難得見麵,勸也要人家聽得進才行,否則就是自討沒趣。36歲的顧清俞比起26歲時,圓滑得多,能輕易打斷一切她不喜歡的話題,同時還讓氣氛保持和諧、美好。多年的職場磨煉和人生閱曆,把她打造得表麵光不溜秋卻又堅實無比,像鋼化玻璃。通透又固執。讓人無從下手。
展翔果然等在出口。高舉一塊牌子,上寫“歡迎回國,santra顧”。英文名打錯一個字母,好在有大捧紅玫瑰轉移注意力,眾人隻看到一個穿皮衣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劉海染成黃色,七分牛仔褲,露出靠近腳踝的龍形刺青,白色高幫運動鞋。指間一枚印章似的寶石戒指。“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是暴發戶。”顧清俞想起父親的話。接過玫瑰,“——謝謝”。
路上有些堵。顧清俞對著車擋板上的鏡子,補粉和口紅,修飾長途飛行的倦容。“往前看,”她提醒展翔專心開車,“——喜歡看女人化妝?”
“我隻喜歡看你化妝。”他道,“尤其像現在這樣,我開車,你化妝。顯得隨意、親切。老夫老妻的感覺。”他涎著臉。
“我爸要衝過來了。”她刷睫毛膏,一根根地。
“不用麻煩他老人家。我待會兒自己送上門——樓下那隻癟三,欠我好幾個月房租了。”
展翔在萬紫園有六套房子。從1998年貸款買下第一套兩室,隨後開始了炒房生涯。借雞生蛋,以租養貸,那些套路他玩得很轉。基本都在浦東,以世紀公園為軸心,方圓三公裡之內,高中低各個檔次都有。有彆墅,也有動遷小區。那些年房價瘋漲,限製又少,膽小的人一動不動,看著人民幣變橘子皮,膽大的人吃到撐死,打個嗝都全是銅臭。展翔自然是後者。虧得後來限購了,否則還不停。房產證一堆拿在手裡,撲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銀,跟它相比,銀行裡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彆人辛苦一世掙下的肉裡分,他買進賣出,一套的差價便抵得上十年工資。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繞不過去的話題,滋生出各種情緒,各種際遇。真正是命了。
顧士宏住的那個單元,展翔有兩套房子。一套三室兩廳被房客轉租出去,隔成七八間,弄得麵目全非。物業尋過他幾次,說上麵在整治群租,要清場。展翔去牽二房東的頭皮,那人有些落喬滬語,指做事不上路,很難弄),起初還不肯,展翔不與他廢話,隔天便叫了五六個大漢過來,一手拿棍子,一手遞上信封,裡麵是提早解約的賠償金。那人哪裡敢強,拿了錢便匆匆走了。不到兩日,房子空出來,裝修隊進去,隔板敲個乾淨,恢複原樣。這套還算省心的,另一套兩室更麻煩,租客是一對山東夫妻,在小區門口開了家蒸汽海鮮,街坊回頭客不少,早幾年還算過得去,這陣子市容管得緊,生意越來越難做,偏偏上月又添了三胎,還是個女兒,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小老板夫妻頭都大了。房租一拖再拖。展翔還不好十分催促,一家子五口人,四個女的,走進去就是雞飛狗跳,小的哭,大的鬨,亂哄哄的頭皮發脹。讓中介去催,也沒什麼用。拖到第五個月,隻好公事公辦,告到法院。但強製執行也是一樣的難,還有吃奶的娃,總不見得硬把人趕出去,況且臨近年底,天寒地凍,處理得不好就是社會輿論事件。展翔一不做二不休,雇了幾個人,每天早中晚按時過去,說好動口不動手,嚇唬幾句就行,也儘量彆打擾鄰居。死老鼠死魚什麼的,也扔過幾次,反正是二樓,陽台那裡扔進去並不難。牆壁再噴上紅漆,說些狠話。江湖伎倆,對付欠債不還的朋友,無非那些路數。
“我爸就是因為這些,才討厭你的。”顧清俞對他道。
“那好啊,我不討債了,房子白送給他們。你爸肯不肯把你嫁給我?”他厚顏無恥。
“跟我爸沒關係。”她提醒他。
“我這人不錯的。你試試看吧,要真的不行,再分開也來得及。我有十幾套房子,離婚時候一人一半。你穩賺不賠,大小姐。”
“跟錢也沒關係。”她啪的一下,合上粉撲。“再說了,您那是婚前財產,離婚我半個子兒也拿不到。少來。”
他一笑,露出兩排金屬牙套,太陽下閃著光,“對新婚姻法摸得很透嘛,看來有想法。”
“我要結婚了。”顧清俞蹦出一句。
他一愣,以為她在開玩笑。她道“不騙你。順利的話,這個月我們就領證。”
“跟誰?”
“現在還不知道。下周六相親。”
他更驚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你——”
“彆告訴我爸。除了中介,你是第一個知道的。看在你去機場接我的分上。”她笑。
顧清俞回家放好行李,換身衣服,又出門了。小區對麵的“鏈家”。約了中介小劉談事。周六相親那男人,是小劉找的,拍胸脯保證,“絕對可靠,有過三次成功經曆。人很老實,完全按流程來。兩個月拗斷,清清爽爽,一點不拖泥帶水。”小劉是相熟的,之前顧士宏、顧昕那兩套房子,也是他經手的。現在已升做經理了,好多業務不用親自出馬,交給手下幾個小的去辦。他叫顧清俞“姐”,親親熱熱地“姐,直接買彆墅吧,尊邸有兩套聯排不錯的。”顧清俞搖頭,“平層已經傷筋動骨了,還彆墅。把我賣了吧。”那人諂媚地“姐不缺錢。”顧清俞嘿的一聲,“怎麼不缺?要真不缺,也不多此一舉了,直接買房子,哪裡還用找人假結婚。”小劉道“姐是因為限購。”顧清俞道“就算不限購也不行,房產稅一年一交,十年下來都可以再買一套了。”嘴上開著玩笑,瞥見手機有短消息,拿起來看,是展翔——“彆找彆人,跟我結婚吧,兩個月後再離。我不收中介費。”
她好笑,回過去“你名下那麼多房子,還是限購。”
“隻要你答應,我明天就全部賣掉,一套不剩。”很快,他又發過來。
她看了,沒回。差不多就行了。再說下去容易豁邊。這男人的心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總要找個突破口。原本是想唬他,讓他死心。她這樣我行我素的女人,十個男人見了九個繞道。偏偏他還迎上來。顧清俞暗自歎口氣,問小劉“照片有嗎,太難看也不行。”
“這行的規矩,不拍照不留檔。再說了,”小劉笑道,“又不是真結婚,過幾天不就見到了?”又讓顧清俞幫著介紹生意,“最近好幾個新開盤,姐你要是有朋友買房,記得一定找我。二手房買賣也行,老客人,傭金減半。”
下午倒時差。昏天黑地也不知睡到幾點。睜開眼,瞥見顧士宏坐在旁邊。直直盯著。一驚,整個人坐起來,“爸,嚇我一跳——”。顧士宏不動,聲音低沉“你才嚇我一跳好吧?”顧清俞緩了緩神,搖頭,“展翔嘴可真快。”顧士宏道“我不聽他的,隻聽你說。”
“又不是真的結婚——”
顧清俞用輕快的語氣說來,忽見父親臉色一變,驚得臉都變形了“什麼,結婚?”她一怔,隨即明白還是中了展翔的計。這家夥比看上去要狡詐得多。
“姓展的跟我求婚,我答應了。說好兩個月以後再離婚。房子分我一半。”晚上,顧清俞找到展翔,告訴他,自己是這麼跟顧士宏說的。
展翔住在萬紫園三期,頂樓複式。樓王位置。他幾年前曾經打過顧清俞隔壁房子的主意,想買下來,結果那戶女主人看穿他的心思,把價往死裡抬,最終沒有成交。樓上樓下也動過腦筋,都沒下文——“你們這個單元的人啊,相當不厚道。沒一個好東西。”他當時感慨。三期和四期離得不遠,走路也就十來分鐘。但到底不方便。
“我爸隨時會拿把菜刀殺過來,你做好準備。”顧清俞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