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斐濟此刻是淩晨六點。比上海早五個小時。電話粥煲了整晚。李安妮斜倚著床靠,一隻耳朵是顧清俞略顯沙啞的聲音,介於興奮與頹喪之間,毫無節奏感,喋喋不休,沒有標點符號。無重點無思路無邏輯。亂了套了。另一隻耳朵是法國丈夫震耳欲聾的鼾聲。李安妮想打哈欠,忙不迭捂上嘴,唯恐倦意影響對方的傾訴。跨洋電話,又是半夜,足見那女人此刻的複雜心情。再困也得撐著。她甚至捧哏,不斷賦予談話新的內容,讓話題走得更遠、更深。以表示自己是個稱職的聽客,即便被折騰了一晚,也絕不敷衍。
“他居然還有點禿頂。”顧清俞說。
“這很正常。丁啟東30歲不到就開始脫發了。”李安妮問她,“——變化很大嗎?很不堪?中年油膩男?”
“那倒沒有。至少身材沒走樣,走路也不佝僂。沒有酒糟鼻。”顧清俞想了想,“我們點了意大利麵,他一手拿勺,一手用叉,吃麵的動作很標準。我還注意過他的指甲和袖口,非常乾淨。買單是刷的信用卡,沒有密碼。不用紙巾,隨身帶手帕。”
“童子功。”李安妮歎道。
這三個字讓人有些感傷。觸到顧清俞的痛處。內心一直珍視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打破,至少是打亂。仿佛調錯頻道般,愕然到無可複加。那種感覺是要命的。她開始無理取鬨,“也許是我認錯人了,”她問李安妮,“會不會,昨晚我見到的那個為了幾萬塊手續費跑來跟人假結婚的男人,並不是他?又或者,是他跑錯桌子了?”
“假結婚你也有份,彆搞得那麼清高。”李安妮不客氣。
“我不是為了錢。”
“不為了錢,你買房乾什麼?你是盼著房價跌才買的?想當活雷鋒,為國家建設交稅?”李安妮瞥了一眼熟睡中的丈夫,壓低聲音,“暗戀了二十年的白馬王子突然出現,卻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哭你就哭,想罵你就罵,不要憋著。也彆覺得不可思議,社會就是這樣,誰都會變。白天鵝有可能變成老母雞,癩蛤蟆也能長成展翔。”
顧清俞嘿的一聲。“彆以為你能看透我。”
“彆不承認。好不容易準備妥協了,偏偏又殺出一個老初戀。而且還是個豁邊的初戀。糾結吧,顧清俞。我離婚那時候你怎麼勸我的?不就是過日子嘛,跟誰不是過,人生幾十年,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現在這話還給你。”
“我這麼說過嗎?”
“說過。所以說顧清俞,你就老老實實地,用一個36歲老女人的覺悟來看待這件事。你不是仙女很多年了,也彆拿仙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該怎樣就怎樣。結婚的時候說一聲,我把兩封紅包一次性還給你,算上利息。”
李安妮就是這樣,乾淨利落得讓人吃不消。跟尋常閨蜜的私聊不同,這人總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36歲女人的陳年美夢,青春最後那綹尾巴,兀自隨風搖曳,三分希冀,三分不甘。李安妮替她把剩下那幾分羞答答的意思擺上台麵。剝皮拆骨。到底也是有些認命的。好朋友之間,純粹順著對方,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沒意思了。李安妮也是走過彎路的,拿自己當鏡子,給朋友看,好壞一目了然,盼她能明白——好在朋友間也是搭配好的,一個蘿卜一個坑,顧清俞那樣的脾性,在李安妮麵前倒也服帖。被她一通揶揄,竟也太平了。仿佛這大半夜的一番折騰有了結果。可以踏實睡覺了。“向frank問好。”她道。
胡亂睡了幾小時,醒來時頭還是暈的。看一眼手機,沒動靜。回想昨晚加微信的情形——她點開二維碼,他微微湊近,拿手機一掃。她瞥見他鬢角的幾點微白,心裡竟酸了一下。“你好,我是施源”,那瞬兀自有些回不過神。做夢似的。下意識地一點,屏幕閃過,就成微信好友了。客套地,發了個握手的動畫表情。他回個笑臉。小劉那樣機靈的一個人,竟也未識破兩人,便是存些疑惑,也隻當是“假結婚”這層意思帶來的尷尬。
他坐小劉的車回去。她借口還有事,原地又待了一會兒。咖啡喝到冰冷。合同上有他的地址,在楊浦區。那些煩冗的條款,她隻是敷衍而過。他倒看得仔細。應該是避免與她眼神交流。小劉真正像個媒婆了,竟說“你們兩位看著挺般配”。趁施源去衛生間,問顧清俞“不難看,是吧?”顧清俞笑笑,“難不難看,也就兩個月。”小劉賊忒兮兮,湊趣,“阿姐你要是喜歡,兩年也行啊——”自覺不妥,連忙打住,“開玩笑,開玩笑。”
她起床,懶洋洋地梳洗。午飯前,顧士宏來了,問她“怎麼樣”。她回答“還能怎麼樣,又不是真的。”顧士宏聽出女兒口氣裡的頹唐,以為事情黃了,一喜,“乖囡,我們不搞這些名堂,好好找一個。上海灘沒房的男人多的是。”顧清俞倒好笑了,“人家要有房有車,我們隻嫁沒房的。”顧士宏嘿地一笑,“我女兒可不是普通人。”又問,“實在看不下去,是不是?肯定的呀,撈這種偏門的,吃相肯定難看。也算見識過了,人活一世,好的壞的都要嘗試一下。不試後悔,試了更加後悔。現在聽爸爸一句勸,好好過日子。你自己講,上海灘有幾個女人能活成你這樣?名牌大學畢業,36歲就做到跨國公司高管,才貌雙全,要啥有啥。天生的好料作,老天爺給的福氣,我們千萬要珍惜。惜福,知道吧?”
施源始終沒消息。除了那個“握手”和笑臉,一片空白。其實也正常。純粹業務關係。現在人動不動就加微信,講起來是“朋友圈”,其實大半是不相乾的人。她猜他也在糾結。二十多年沒聯係,突然就遇上了。還是那樣的場合。相比昨晚,顧清俞現在反倒忐忑起來。昨晚那樣的冷靜,是用茫然作底的,因為猝不及防,不想失態,隻得勉強壓著。連說話也是穩穩的,一句是一句,沒有廢話,真正在做交易了。“這個世道看不懂啊。上海戶口,無房單身,這八個字也成了生意經。哪裡有需求,哪裡就有市場,真是不錯的。”現在想來,她這話有些過於刻薄了。對方是弱勢,收錢做這偏門生意,她儼然財大氣粗的買家,居高臨下說這番話。也不知他聽了作何感想。也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句,愈是想要自如些,愈是容易過頭。真要是不搭界的人,倒也未必會說了。要命的是,她居然還討價還價,“工薪族一個月賺多少?做生意還要本錢。像你們這樣,一動不動,拿05個點。鈔票太好賺了。”她想要表達什麼呢,這口吻竟有些像展翔了。還更淩厲些。展翔是暴發戶脾性,豁胖多過損人。還是小劉打圓場“有風險的,阿姐,”不倫不類加上一句,“皮肉生意。”書讀得不多,又想說得有趣,便容易胡謅。兩人那瞬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或許是她敏感,竟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屈辱的意味。後半場戛然而止。全是小劉一個人撐著。最後簽合同時,顧清俞說“拿回去再看看”,小劉沒吭聲,施源說“隨便”。昨晚便是這麼草草收場。小劉後來給她打電話,問“哪裡不滿意”。她道“再考慮考慮”。小劉猜她或許是拿了施源的身份證號去查檔案,信息是否真實,有沒有犯罪記錄,等等。這類謹慎的客戶太多了。也不催促——“阿姐,不滿意跟我說,我再換。手裡一把呢。”
吃過午飯,她來到他家附近。門牌號不難找,老城區,成片的弄堂房子,牆上全貼的小廣告,電線拉得雜七雜八,亂哄哄的。隔兩條街便是新造的樓盤和商場。不到幾百米,那邊是大上海,這邊像是落後了二三十年光景,破敗不堪。門前凋零,沒什麼店,單單一家賣豆漿的,散落幾張桌椅,也沒客人。她走進去,點杯豆漿坐著。出門時還好,這時竟有些心跳加速。該做些什麼呢?完全沒想好,一時衝動。在家也是心神不寧,索性便來了。正對著弄堂口,問店主“進出就這一個口嗎?”那人點頭,“本來後麵也通的,堆滿了垃圾。也沒人管。”
她喝一口豆漿,純得過了頭,滿嘴豆腥氣。糖也放多了。又坐了一會兒,店主覺察出她的心神不寧,問她“找人?”她說“一個老朋友,搬家了。”店主問“搬到這裡?”她一怔,“——對。”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羽絨背心、運動褲,腳上卻蹬了雙夏天的涼拖鞋,沒穿襪子,“你朋友做啥的?”顧清俞自然不理他,隻是笑笑。那人也不再問。往旁邊的油鍋扔下幾塊麵餅,稍稍翻騰,浮上來。是油墩子,滾著橙黃的油泡。地溝油炸出的香氣,直逼逼的。再過一會兒,外麵走進幾個人,要了油墩子和豆漿。與店主攀談。看得出幾人是熟稔的。說上海話。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幾人應該是外地來的,上海話裡摻雜了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調。顧清俞竟是聽不大懂。也虧得他們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這兩個字。顧清俞本能地豎起耳朵,但很快滑過去,又是不相乾的話。也許是聽錯了,“四元”或是“住院”。那幾人不知說到什麼,哧哧地笑。男人間那種混合著曖昧與猥瑣氣息的笑。又說到“娘子”,本地人稱呼妻子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裡——”顧清俞不想聽,偏偏就是漏進耳裡,好像這裡的“娘子”也並非真的妻子,接近於相好的那種意思。“儂叫伊來呀——”一人道。幾人一陣怪笑,夾雜著舶來腔調的上海話,不是本來滋味,仿佛為這狎昵話題更添了幾分野趣。應該還是叫了人來。沒幾分鐘,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進店裡,大衣下麵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褲,就那樣裸著兩條白生生的腿。皮膚有點乾,看得出腿上鱗狀的皮屑。長波浪應是許久不曾打理了,發尾有些毛糙,散落著。她坐在男人們對麵,蹺起二郎腿。沒說兩句,便問他們討煙。顧清俞正準備離開,一個人影閃過,也是剛剛從外麵進來。
“施源!”有人叫。
顧清俞渾身一震,下意識就要逃開。總算是坐住了。蜷起手臂,擋住臉,佯裝看手機。豆漿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對著她。應是沒察覺。“睡午覺?”一人問他。
“明天去洛杉磯。”是他。聲音比起昨晚,顯得疲憊。“兩個禮拜。阿姨媽媽團,煩人的。”
她記得,“職業”那欄,他填的是“導遊”。
“幫我帶支香水。”女人媚笑著,拿腳碰他的腿。趾甲塗著黑色的甲油。
“牌子發給我。”他拿過一杯豆漿,一飲而儘。熟練地拿兩張紙,夾起一隻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麼?”那女人問他,似乎對他格外留意。旁邊幾人哧哧地笑。
“施源尋著新戶頭了。”一人道。
“還是隻大戶。”另一人道,“超級大戶。”
“真的?”女人問施源。
“聽他們瞎講。”施源嘿的一聲。又拿杯豆漿,“就算人家是大戶,跟我也不搭界。兩個月拜拜,又不是一輩子。”
“你還想一輩子?”一人笑。
“耍記賴皮,分一半家當再飛。”另一人攛掇。
“人家是傻子?不做公證啊?等著你訛詐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進豆漿機,開關一按,發出轟轟的機器聲。“再說了,我們施源也不是那種人。”
“施源牌品臭。人家都說,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飛機。”
“飛機上睡。足夠了。你又不是小毛頭。”那人走過去,忽地,把女人往施源那裡一推,兩人頭撞在一起。女人“嚶嚀”一聲,嗔道“討厭”。施源沒提防,豆漿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來,拿餐巾紙。一眼瞥見桌邊的顧清俞,頓時停下動作,愕然地
“你——”
換了地方。顧清俞提議到五角場,“那裡熱鬨些。”開車過去不到一刻鐘。相比昨晚,兩人好像一下子隨意了許多。“什麼時候回的上海?”車上,顧清俞問他。
“2000年。”
她算時間,那年他18歲。按政策知青子女16歲可以回滬,他卻沒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裡沒人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