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士蓮湊近了,問二哥“女婿乾哪行?家住哪裡?”顧士宏回答“當導遊,家住楊浦。”蘇望娣立刻接上“哪個樓盤?”顧士宏道“又不是查戶口,第一次見麵不好問太多的。”蘇望娣又道“導遊一個月能掙多少?”嘴上問顧士宏,眼睛看顧士蓮。顧士蓮道“肯定沒你們昕昕多。”蘇望娣啐道“我又不是這個意思。”顧士蓮道“房子更不會比你們昕昕的大。這輩子除了故宮,我就沒見過那麼大的房子。”蘇望娣作勢在小姑子背上打了一記,嗔道“好好講話。”顧士蓮笑著轉向二哥,“怎麼突然就結婚了?相親,還是自己認識的?”
“老同學。”顧士宏含糊應了句。
顧士蓮眼珠一轉,“是不是這次去歐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學同學。”顧士宏老老實實道。
“小學同學?”顧士蓮飛快地回憶,“我怎麼不記得她小學裡有長得等樣的男生?”
顧士宏好笑。“你那時在浦西,隔著黃浦江,偶爾來一回。她班裡同學你見過幾個?”
蘇望娣坐在一邊嗑瓜子。這場談話她並不十分參與,主要是傾聽。顧士蓮問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齡相仿,國營旅遊公司當導遊,住在楊浦區。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無疑,而且還是篤底的老房子。長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閱人的眼光,總覺得乾淨得過了頭,氣質忒清湯寡水了。這年紀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膩,豁胖,話裡夾著肉狎氣。他竟有些學生模樣。除非是再高一個層次,那就另說。但一個導遊,又能高到哪裡去,再怎樣也有限。蘇望娣一邊想,一邊得意。神情卻愈是不露。這家裡幾個小的,顧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現在,也隻是草草嫁了。女人事業上再優秀,嫁得不好,那就等於零。顧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還娶個外來妹,都叫不響。自家兒子真正是鶴立雞群了。本來還被這個大堂姐壓著,現在這樣,瞎子都能看出誰好誰孬。刹那間,蘇望娣覺得人生的意義都不同了,五色祥雲在頭頂環繞,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幾聲。先抑後揚。滿腦子都是這個詞。誰能想到黑龍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時今日竟能如此?那時吃剩飯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蘇望娣每每想到那時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虧得兒子爭氣。夾縫裡開出花來。好日子攔都攔不住。
趁著蘇望娣去廁所,顧士蓮塞給二哥一張紙條。顧士宏打開,見是借條——“茲向顧士宏借人民幣30萬,半年內歸還。借款人顧士蓮。”——嘿的一聲,又退還給她。顧士蓮道“親兄弟明算賬。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顧士宏道“就算有借條,你要賴賬,我也拿你沒辦法。”開玩笑的口吻。顧士蓮不由分說,塞在顧士宏口袋裡。顧士宏也不再推,勸她“自己人,有困難就說。阿哥錢不多,但這點還拿得出來。”顧士蓮怪高暢“死男人嘴快。”顧士宏道“誰都有個周轉不靈的時候。下次彆讓小高開口,你自己說。他是妹夫,你是親妹妹,我要真為難,他開口倒不好意思拒絕了。”還是開玩笑。顧士蓮道“等下家第二筆房款打過來,我就還給你。”顧士宏揮手,“不急,你現在是用鈔票的時候,一筆進來一筆出去,還要裝修,還要給小囡讀書。我又沒啥事情。”顧士蓮咬著嘴唇“借人家鈔票不安心,早還一天是一天。你也曉得我這人脾氣的。”顧士宏停頓一下,“——自家人調個頭寸,很正常。彆怕麻煩彆人。自家人就是用來麻煩的。”
顧士蓮置換房子,下家本來說好月末打第二筆款,結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陣。而上家付款的時限卻就在眼前。顧士蓮找上家商量,對方不肯,說延期就要付賠償金,一天萬分之五。顧士蓮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賠償金。手頭隻有幾萬。高暢家那邊親戚靠不上,問老黃借了兩萬,也不敢多借,老黃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家裡條件也不好。便勸妻子找兩個哥哥。顧士蓮生性不愛欠人情,猶豫著。高暢隻好自己去找顧士宏。30萬隔日打到賬上。顧士宏知道這妹妹的個性。三兄妹裡,唯獨她是日子愈過愈緊,買房那波行情沒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個精光,高暢薪水不高,朵朵那個專業,也是頂頂燒錢的。儘管如此,她依然硬撐著。每次聚餐都不空手,進口水果、進口糕點,專挑好的買。顧士宏叫她彆買,她隻是不聽。大哥大嫂那邊,倒是從不客氣,每次過來便往沙發上一坐,看電視吃瓜子,廚房的事也不幫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龍江插隊落戶,吃了不少苦,顧老太之前也跟兩個小的打過招呼,一家人,能幫的就幫,能包涵的就包涵。顧家兄妹都是再孝順不過的,也團結。尤其顧士蓮,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氣臭。”高暢評價妻子。當初那套白雲公寓的房子讓出來,顧士宏勸過妹妹,千萬考慮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顧士蓮鐵了心,說自家哥哥自家侄子,總不好讓他們沒有落腳點。高暢為這事也有想法,找顧士宏訴過幾次苦“阿哥,你講句公道話,是我小氣,還是她做事過頭?”顧士宏勸不動妹妹,隻好安撫妹夫“你就這樣想——天底下女人那麼多,你找著她,難道是因為她漂亮溫柔?”高暢恨恨地,跺腳,“是啊,我是賤骨頭,就歡喜這種傻乎乎的十三點女人!”顧士宏知道難怪妹夫,換了誰都不開心。偏偏大哥那邊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說聲“謝謝”,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麼的。那時顧士蓮條件還過得去,也沒查出病來,夫妻雙職工,兩邊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過得蠻瀟灑。盧灣區的房子,靠近複興公園,上隻角,感覺比浦東好了幾個檔次,顧士海或許便是因為這,心安理得,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後來反過來了,顧昕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也買了房子。家裡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顧士宏冷眼旁觀,彆的倒也罷了,顧士蓮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轉移到肺和直腸,一年裡肚子像裝了拉鏈似的,開開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幾次。花錢如流水,那時就差點賣房子,虧得最後一次手術順利,算是穩住了。顧士宏拿了10萬給妹妹,好說歹說讓她收下。連顧磊和顧清俞都意思過了。唯獨大哥一家沒動靜。那時顧士海夫婦還在黑龍江,但顧昕已經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隻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顧士宏不方便多說,其實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總該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關的大病,不是感冒發燒。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顧昕在奶奶家住到六歲才去的黑龍江,小時候與姑姑最親,顧士蓮也偏愛他,新婚宴爾,倒把高暢一腳踢開,趕他去客廳,自己摟著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磚、奶油杏肉、紙杯蛋糕,從來沒斷過。想著這孩子可憐,從小父母不在身邊,便格外地疼惜。愈是這樣,現在便愈是傷心。顧士蓮那樣倔強的人,自是不會露出來。顧士宏看在眼裡,也是無可奈何。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著實為難。總不好逼著人家拿錢出來。照顧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錢,就算當時收下,現在看到妹妹有困難,無論如何該有所表示,否則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這樣的,插隊落戶這些年,把人心都變得狠了,要麼就是變得木了。木知木覺,眼裡隻有小家,沒有彆人。這些話顧士宏放在心裡,從來不提。他雖排行老二,實際上就跟長子沒啥區彆,老娘還在,家裡無論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顧士蓮這些年身體還算穩定,他不與妹妹說,單單關照高暢“沒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錢出力,你吱一聲,我沒二話的。她是十三點,你心裡要有數。”
顧士宏送顧士蓮去地鐵站,回來時沿著小區散會兒步。清明都過了一周了,早晚還是陰冷。跟春暖花開沾不上邊。月色倒是不錯,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麵星星點點,漾著微波。坐了約有半小時,張老頭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電視,哼,又不是新結婚,發什麼嗲。”顧士宏微笑,“你們兩個,一直都跟新結婚差不多。”
張老頭今年虛歲八十。比顧士宏大一輪。小區隔壁有個老年大學,當初兩人一同報的書畫班,學了半年,顧士宏便擱下了,張老頭卻堅持至今,山水畫很有些樣子了,顧家客廳那幅富貴牡丹,就是他送的。顧士宏自己倒是全還給老師了。張老頭做事有長性,也有興致。平常喜歡寫點豆腐乾文章,《新民晚報》上發表過幾次,還自費出過武俠小說。顧士宏以前當語文老師時,也寫過一些東西。張老頭邀他一起加入浦東作家協會,說有個作家朋友能當介紹人。竟也真的成了。參加了一次見麵會,後來還有一次采風,到鮮花港。改稿會也開過幾次。顧士宏總覺得沒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彆人說,張老頭卻很來勁,印了名片,把區作協會員放在首位,後麵跟著街道書畫協會理事、圍棋協會會員,還有小區攝影誌願者。顧士宏說他,像個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倆都是那種可以把日子過出花來的人。顧士宏性格不張揚,但不知怎的,卻和張老頭挺投契。同樣一句話,說得難聽是一句,說得好聽也是一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紀的人。顧士宏倒不像小區裡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統統看不慣。日子過成什麼樣,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閒暇時,顧士宏常與張老頭下棋。棋藝不是對手,主要是聽他聊。另一種人生。某種程度看,張老頭稱得上是顧士宏的老師,家裡的事、兒女的事、雞雞狗狗的事,放在張老頭嘴裡,都不是事。三言兩語帶過,換種思路,人生便開闊不少。比如,顧清俞這些年一直單著,顧士宏自然著急,又沒人能傾訴,怕越說越煩。唯獨張老頭不像其他人,要麼陪他急,要麼幫著做媒。張老頭的講法其實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個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為我們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嗎?錯!是那個人自己找上門的。所以你急也沒用。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顧士宏聽了笑,“這話聽得背上冒冷汗。”他歎“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現世報。”又勸顧士宏,“開心是一輩子,不開心也是一輩子。瀟灑些。”顧士宏原先叫他“爺叔”,漸漸地,便直呼“老張”。居委會的事,也常與他說。張老頭寫武俠小說,那些名門正派,比如少林武當峨眉,是看不上的,偏愛寫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種。自己行事也是一樣的路數。放在顧士宏那裡,自己是端正得過了頭,與這樣的人來往,倒有些另樣的獲益。不拘泥於一時,看人看事竟真的灑脫不少。晚飯後約了棋局。三句兩句,便帶到顧清俞結婚。女婿的情況,也統統對張老頭交代了。“女兒自己開心就好。”搶在張老頭前麵表態。做出豁達的
模樣。
“你女兒什麼都不缺。”張老頭說,“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嘛,‘有種冷,叫爸媽覺得你冷’,一樣的道理,‘有種缺憾,叫爸媽覺得你缺了什麼’。現在好了,圓滿了,真是什麼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種吃虧,叫爸媽覺得你吃虧了。”顧士宏學他的口氣。
“吃不吃虧,你女兒說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點窩塞。”
“你女兒自己不窩塞,你替他窩塞,這叫替古人擔憂。”
“風涼話。”顧士宏說他。
“你今天就是來聽風涼話的。風涼話說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賤骨頭。”顧士宏笑罵,搖頭。
湖心亭邊一圈垂柳,風吹過,樹影窸窸窣窣地動。湖麵波光粼粼,鍍上一層銀色的細毯。亭子裡倒是暗的。兩個老頭靜靜坐著,幽蔽得很。說話也是輕輕的。換成兩個女人,同樣這麼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會。愈是家常瑣碎,愈是說得秀氣。作文章似的。也對,都是作協會員了。張老頭給他看新寫的一段武俠小說。顧士宏說,現在不作興這個,要寫現實主義題材。張老頭道,武俠世界裡也有現實,現實中也有虛的,這叫虛虛實實。“你要是真把平常過日子的情形寫下來,保管比武俠書還野豁豁。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生活裡哪樣少得了?”顧士宏點頭認同,“過日子,是門大學問。人這輩子,沒什麼大事,把家裡的事都擺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張老頭道“是‘糨糊高手’,過日子要會淘糨糊。”兩人都笑。停了停,張老頭告訴顧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點老年癡呆症前兆。”
臨睡前,顧士宏給妹妹打電話“鈔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親哥哥,我要是揭不開鍋,你再怎樣我也隻好兩手一攤。現在我退休工資不少,也沒啥負擔,鈔票存在銀行也就那麼一點利息。借給自己妹妹應急,那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自己當雷鋒,也要給彆人做人的機會。”電話那頭聽到這裡一笑,“好呀,你拿一百萬來,我給你做人。”顧士宏嘿的一聲,“那我也拿不出來。你當我是印鈔機啊?”顧士蓮道“你女兒是印鈔機,問她借一點。”顧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說。”顧士蓮歎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問,“女兒出嫁,當爸的什麼心情?”顧士宏呼出一口氣,“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樣。”顧士蓮道“瞎講。”顧士宏嗬嗬笑,停頓一下,“——等你們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掛掉電話,又打給顧清俞。問她有沒有認識的神經內科醫生,介紹給張老頭的女人。“剛剛刷過牙,一轉身,又去刷一遍。鍋上燒雞湯,自己跑出去兜馬路,虧得鄰居報警,否則房頂都燒沒了。前腳碰到人打招呼,後一秒就忘個精光,連是男是女也想不起來——”顧清俞翻名片,找到一個華山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我問問。”顧士宏說“我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打麻將,預防老年癡呆,免得將來連你和顧磊都認不出來。”顧清俞道“老年癡呆跟這沒關係,否則還要醫生乾嗎,人手一副麻將就好了。”顧士宏道“我要是真認不出你,你肯定開心死了。”顧清俞嘿的一聲,“我是撿來的?”顧士宏道“你這人比較沒良心。”她問“為什麼?”顧士宏歎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結婚了,也不會讓我操心到現在。”
“結婚了,說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顧清俞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停頓一下,好在父親並沒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嬌的口氣“——你女兒良心大大的好。”
“兒女都是討債鬼。良心大大的壞。”
顧清俞把父親最後這句發給施源。又問他“在乾嗎?”他說“看書。”她問他“看什麼書?”自覺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發給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麼高大上?”她調侃自己“現在隻看網文了。”他道“其實在看《故事會》,不好意思發給你。”兩人玩笑幾句。顧清俞其實是想問他,東西整理得怎麼樣了,下周搬過來,這邊還需要置辦些什麼,等等。話題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罷,他忽地發過來
“我爸媽問你哪天有空,來家裡吃飯。”
她一喜,舒了口氣。發消息便是這點好。寫字到底比說話篤定些,慢了幾拍,措辭便不容易出錯。也看不見表情。四平八穩地,“——好啊,我這一陣都有空。”
過了片刻,他問她“你在乾嗎?”她回答“喝茶。”他道“這麼晚喝茶,不怕睡不著嗎?”她看一眼對麵沙發上的展翔,回過去“還要工作一會兒。”
“是提到我了嗎?”展翔瞥見她的表情,神情一振。來了勁。
“是啊,”她放下手機,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說,一個十三點半夜裡衝過來說要跟我聊天。我讓他準備好,十分鐘後沒消息,就直接報警。”
“而且還喝了點小酒。”他故意嚇她。
“說吧,什麼事?”她朝他看,“給你五分鐘時間,如果是廢話,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鐘嗎?”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鐘就五分鐘。”他徑直看著她,麵帶微笑,卻不發一言。又問她討茶喝,“這茶葉是上次法國帶回來的嗎?味道不錯。有水果香,我喜歡。”她不語,隨即站起來,呼出一口氣,“ok,是我上當了,你說你有要緊事,我才放你進來的。”打開門,做個送客的手勢,“——出去。”
“其實是想鄭重地對你說一聲,新婚快樂。”
他離開後,她在茶幾下發現這張卡片,字跡端正得像個小學生。旁邊是一個信封,裡麵是一張南極航海圖,標明了他去南極旅行的線路,還有船長和探險隊長的簽名,以及各種花花綠綠的手繪。他說是返程途中拍賣會上拍得的,“200879美金。這個數字對我來說,有特彆意義。”她想起來,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謝謝。”臨睡前,她給他發去消息。原來認識他已經整整十年了。也是,隻有老朋友,才會隨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擔心他生氣。他的笑容,像航海圖上那隻手繪的企鵝,透著憨態可掬。又或許,隻有在她麵前,他才是這樣的表情。連出門時手差點被夾,他也隻是“哎喲”一聲,甩了兩下,半是委屈半是發嗲地“親!你這樣不大禮貌哦。”
“兩千多美金拍這麼一張紙。你果然是暴發戶。”她道。
他發來一個大大的賊忒兮兮的笑臉,“那也要看對誰。”
這樣的夜裡,顧清俞忽生出一種彆樣的情緒。塵埃落定的踏實,還夾雜著一絲慌亂。像牛排上塗芥末醬,沉穩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鮮,也是另一種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沒底。她想起李安妮幾天前得知她婚訊時說的一句話,“隻有結婚了,你才會重新審視周圍的人。你以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這一刻將重新洗牌。你會變得更成熟。”這祝福詞顯得過於深沉,以至於顧清俞隔著電話沉默了好一陣,反問“你看好這段婚姻嗎?”仿佛這樣的問題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測的賀詞。她回答“當然。”又加上一句,“我對你有信心,你會幸福的。”兩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噓。顧清俞問她“你呢,現在幸福嗎?”她道“非常幸福。”電話裡傳來她法國老公的說話聲。李安妮告訴顧清俞“frank讓我轉達對你的祝福。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有氣質的中國女人。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