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_心居_线上阅读小说网 

十一(2 / 2)

“你當然吃葷,一看就曉得了,”展翔在他肚子上一拍,“小心葷吃得太多,三高。”

史胖子請客吃小龍蝦,就在後麵一條街。台風天,客人少。平常生意好到排隊,此刻也就坐個成。兩人叫了五斤十三香,半打生啤。吃到一半,施源和顧清俞走進來。各自打了招呼,位子隔開老遠。展翔聽見顧清俞問服務員“有不辣的嗎?”服務員回答“完全不辣沒有的。要麼微微辣。”施源問她“要不要換地方?”她道“你喜歡就好,反正我是陪你。”施源道“我喜歡,你不喜歡,那我也不會喜歡。”顧清俞道“你喜歡,我就喜歡。”

史胖子聳聳肩,對著展翔做了個“想吐”的表情,低聲道“兩人在說繞口令。”展翔笑笑“新婚嘛。”史胖子道“示威。”展翔道“不會。那男的又不認識我。”史胖子歎道“皮膚忒白,書呆子模樣。跟你展大戶比起來,氣質還是差點。”展翔嘿的一聲,“老早就有人評價過我了,在暴發戶裡麵,屬於氣質好的。”

展翔記得,這話是顧清俞說的。巧也是巧,那次也是吃小龍蝦。冰鎮龍蝦。某五星級酒店的中餐廳,那天吃的是創意菜。顧清俞不能吃辣,偏偏又嘴饞。展翔挑的地方。替她抽去筋,剝好遞到碟子裡。她說“謝謝”。他道“為女士服務,這是最基本的。”又自嘲,“暴發戶想裝紳士,不容易啊。”她一笑,說了那句——“暴發戶裡,你屬於氣質好的。”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施源。比身份證照片蒼老些,但人很清爽。就像胖子說的,書生氣很足。讀書人模樣。展翔便有些氣不過。弄堂裡赤膊搓麻將的朋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股票跌進肉裡,做不入流的買賣。偏偏樣子還那樣。這種窩塞隻好藏在心裡,叫不響,也坍台。拆白黨、偽君子那些,好像也套不上。意思不對。

龍蝦端上來。顧清俞戴上手套,拿了一隻,忙不迭甩脫,“燙!”施源要替她剝,她阻止了,“小龍蝦自己剝才好吃。”依然自己來。展翔心裡嘿的一聲,忍不住搖頭。瞥見史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低下頭,認真剝小龍蝦,繼而叫服務員“再來三斤——”

史胖子叫人做了個“望星閣”的公眾號,除了線下那些門店,預約、優惠什麼的,線上還可以送貨上門,煙酒小菜、飲料水果都行。他說他的初衷是想建個小區綜合服務平台,“彆的地方我不管,賺萬紫園的錢就夠了。關鍵還是讓大家方便。”他說明星產品除了針灸減肥,還有兒童英語。花了大價錢請的師資。比外麵野路子的好許多。現在家長一個個也都是人精,幾斤幾兩,分毫瞞不過的。前兩天試聽,當場就報了七八成。“爹媽省吃儉用,錢花在小孩身上,一點還價也沒有。”

馮曉琴告訴展翔,史胖子開張那天,是她搞的鬼。“我跟那些阿姨媽媽講,二維碼不能隨便刷的,搞不好要中毒的,手機裡的支付寶密碼全被它套了去,錢統統拿光。”她得意揚揚。倒不全是促狹史胖子這事,而是展示了一把她的號召力。“講起來總歸是競爭對手。我們在小區外麵,他在裡麵,論地理位置我們輸給他。所以氣勢上要滅滅他的威風。”展翔瞥見她神情,忍不住好笑,“我們不是托老所嘛,跟他有啥關係?”

“做生意講不清的。今天托老所,明天托兒所。既要全力以赴,又要留有餘地。”

“生意做得好不好,難講。論口才,誰都比不過你。前幾天豁胖,今天又抖豁。爺叔兩張鈔票在口袋裡跳啊跳,大事不妙。”展翔酒窖裡跑一趟,拿瓶紅酒,“——怪也是怪,你酒量差,酒品也談不上,偏偏爺叔每次喝酒都喜歡找你。”

“以前舊社會有錢人喝酒都要小姑娘陪的,爺叔你弄來弄去也就是封建社會那套。”馮曉琴撇嘴。

“我要真是封建社會那套,現在看到你就要躲得遠遠的。避嫌懂不懂?”展翔說到這裡停下,自覺不妥。馮曉琴卻沒事人似的,順著他“——懂的,寡婦門前是非多。”

“現在是新社會,寡婦不寡婦,倒真的無所謂。爺叔眼裡望出去,女人隻有好看難看之分,其他一律不管。”

“那阿姐呢,除了好看之外,彆的就沒了嗎?”

“已婚婦女不算。”

展翔拿個醒酒器,將酒緩緩倒入。琥珀色的液體隔著玻璃,再加上頭頂的吊燈,幾番折射,四下裡迂回,透出的光竟有些清冷。再拿兩個杯子,放在旁邊。講到顧清俞,動作便不夠流暢。馮曉琴看在眼裡。“爺叔,”她叫他,“上海灘的男人我見得不算多,但也不太少。講起來你算是相當可以的了。”展翔嘿的一聲,“——又來了,老三老四。”

今日的酒喝得比往常快些。展翔照例向她介紹這酒的產地和年份。哪裡買來,價格多少。馮曉琴依然那句“這酒給我喝,是浪費了”。展翔告訴她“其實我也不懂。一般來講,貴的酒味道總歸好些。不是酒好,是鈔票好。”

“爺叔,”馮曉琴停頓一下,還是問道,“一個人有十幾套房子,是什麼感覺?”

“早幾年還有點感覺,現在已經麻木了。”展翔實話實說,“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顆心也跟著上上下下,像坐過山車一樣。後來炒房,開頭兩套也是,怕政策變,怕市場不好房價跌,又怕下家出花頭變卦。天天看報紙做功課,鈔票賺得提心吊膽。虧得那時候年輕身體好,否則真是頂不住的。”

“辛苦銅鈿。”馮曉琴道。

“這話是嘲我。”展翔凝視酒杯,緩緩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個投機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飯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種話既騙人,也傷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運氣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說著,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儘。到底喝得快了,頭有些暈。對麵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則最後那句便不說了。他老娘前天還勸他找個女人,說誰誰誰的親戚,手頭有個不錯的,年紀也輕,三十歲不到,長得又好。勸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絕了“我不缺女人。”他媽聽了,一巴掌上來,年輕時種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減,說話中氣也足“你不缺女人?我問你,給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嗎?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嗎?”他依然笑,“這種女人,我不要。”他媽氣得掄起一旁的掃帚,沒頭沒腦往他身上砸,“你去尋個仙女吧,供著她擺著她,中看不中用——”他媽雖然讀書不多,看問題卻犀利,講話也到位,“你以為你有幾張鈔票,穿兩件名牌衣服,買幾部進口車,拿杯葡萄酒晃來晃去,就不是農民了?你一口本地話藏得再好,彆人也聽得出來。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裡其實在罵,鄉下人神兜兜,衝頭阿缺西(滬語,指傻子)。”他避過他老娘的掃帚,笑得更加沒心沒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實人。但老實歸老實,手條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時候踢球打碎鄰居家玻璃窗,一頓生活;讀書時交白卷,冒充家長簽名,一頓生活;騙女同學看通宵電影,一頓生活;偷爹媽錢去炒股,一頓生活;偷偷瞞著他們買房子,又是一頓生活。從小打到大。歲數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實是害怕。打得越狠,心裡越怕。闖禍也分很多種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種,倒還不太要緊,怕的是後頭那些,簡單說來便是——不知天高地厚。莊稼人靠天吃飯,是禁不得一點折騰的。老天爺折騰,那是沒法子,自己折騰,便是作死。什麼田種什麼米,什麼米養什麼人。守本分是頂要緊的。在他們看來,展翔這小赤佬其實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膽。賺不該賺的錢,愛不該愛的女人。錢賺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說來就能來的。“越界”這個詞,很要命。兩位老人家都是經過坎坷的,曉得人再聰明,也跟不上這變來變去的世界。睡一覺,變個模樣,說話間,又是一個模樣。二十萬的房子倏忽漲到兩百萬、兩千萬,焉知將來不會又跌到兩萬?因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誠地,對這世道始終存著敬畏。說到底,人還是要循規蹈矩。窮光蛋脫底棺材買房子賺大錢,那是越界,四十歲不結婚滿腦子光想著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繩子綁了他去相親,三下兩下結婚,再弄個小把戲出來。展翔耳朵聽得都磨出繭了,拿出軟佻皮的功夫,隻是不理不睬。

他給馮曉琴講以前莊裡的趣事。宅基地拆遷,換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隻得了兩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幾層,拆遷按麵積算,竟換了五六套。那家的兒子,與他差不多年紀,生得麵團團大阿福似的,人也極憨,家裡人會盤算,賣了小房子換大房子,幾次三番,目前房產也值上億。這人在機場做搬運工,嚴寒酷暑,機坪上搬那些行李貨物,一年賺的工資還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卻勤勤懇懇,連遲到早退也極少。旁人想不通,他卻說,要做榜樣給兒女看,不好當懶料坯,再怎樣,班還是要上的。還有一家,也是兒子,宅基地換了公房,急急地賣掉,炒股,還有期貨。現在隻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結婚,整天拿著手機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銷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兩套,吃的也簡單。無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張羅相親,他約姑娘去肯德基,這也罷了,結賬時竟說aa製,問姑娘討一半錢。這樣一個宅男,偏偏前陣子迷上了視頻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賞好幾千,見了麵後更是送這送那。皮包、首飾、化妝品。近日被家人發現,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萬,卻連人家小手也未攙過。再看微信記錄,那女人一口一個“乾爹”,連個“親”也沒掙上。

“好好壞壞,哪裡都一樣。說出來都是故事。”展翔邊說邊笑,瞥見馮曉琴怔怔瞧著自己,若有所思,“——爺叔在點撥你做人的道理,不要開小差。”

“我曉得,爺叔在講寓言故事。”

“爺叔書讀得少,滿肚皮都是實戰經驗。”

馮曉琴望了他一會兒,接過他手裡的酒杯,放在桌上,“爺叔你醉了。休息吧。”

不久,望星閣的英文班出了些狀況。有學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絕後投訴到工商局。孩子家裡應該有些門路,很快便派人下來,除了退款的事,竟還把培訓中心兜底查了個遍,發現個彆老師存在資曆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罰了些錢也就罷了。小區裡哪有秘密,群裡轉一圈,嘴巴裡再傳一圈,那老師很快便被捅出,原來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對四,學費算下來一節課是六百多,老師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小區裡人人腦子都是小算盤,一節課三百,一周算他十節課,三千,一月就是一萬二。“顧老師女兒的老公,會點英語,淘寶上買了幾張文憑,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這樣的版本。

施源告訴顧清俞,是史胖子那裡缺人,生源到了,錢也付了,老師卻沒跟上,好說歹說央求他代幾天課。顧清俞淡淡一句“你應該同我說的。”他猜她有些生氣,便道“你彆聽人家瞎說。”顧清俞反問“人家瞎說什麼?”他一怔,“我沒造假。那些證書都是辛辛苦苦考出來的——主要是史老板幫我編了個履曆。”見她依然不吭聲,說下去,“我在外麵給人家當翻譯,有現場也有同聲,費用比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這個,而且還在自家小區。真是臨時幫忙,才代過三次。”顧清俞聽他語氣有些急,不似平時,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倉皇。愈發淡淡地“翻譯的事,你也沒同我說過。”不待他開口,加上一句,“其實說不說,也沒什麼。我不在乎這些。”這口氣又是瀟灑得過了頭。聽在施源耳裡,便近似於冷漠了。本來預備解釋的話,應該是無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說了。

“跟那樣的女人過日子,有勁嗎?”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裡幾個朋友打牌。隔一陣,再回到那樣肉狎氣的氛圍,聽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張牌高高舉起,重重摜下,煙灰隨之彈起。也是感慨。他其實並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歡,況且也沒癮,又何必去惹他們不悅。家中一架鋼琴,常年拿布套蒙著,當桌子用。偶爾也會掀開,過年過節或是有客,他父親先彈一段,再是他。父親是童子功,兩歲時開始練,便是擱下再拿起,底子還在。他畢竟不同,幼時父母在外地,信裡再三關照,要學鋼琴。無人督促,象征性地學了點,形式大於內容。旁人說,施源真不得了,會彈鋼琴——要的隻是那句話罷了。換了他,處在他父母那層,多半也會如此。一言難儘。倒是評彈更地道些,父母愛聽,他天生樂感好,聽多了,也能哼個分。一個大男人,擅長的是麗調。唱《黛玉焚稿》,“風雨連宵鐵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觀園。瀟湘館裡無聲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雙淚懸。”還有《木蘭辭》,“唧唧機聲日夜忙,木蘭是頻頻歎息愁緒長,驚聞可汗點兵卒,又見兵書十數行。”麗調音樂性強,不拘一格,樂感好的人,便是初學,也能唱得似模似樣。有時哼得入情,搖頭晃腦,他母親便在旁邊笑他“小癡子”。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家裡的氛圍,總是透著某種介於亢奮與哀怨之間的味道。像認命,又像賭氣。看著懨懨的,卻又時常一激而起。直到現在,他父親依然隻看台版書,豎排到底不如橫行方便,讀幾頁便放下。一會兒再拿起來。寧可發呆,也不做彆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種潑婦罵街式的。母親平常說上海話,吵架時便換正宗蘇州話,父親竟是用英語。尋常吵架不會,隻有大吵時才用上。這讓他們的吵架更多了幾分儀式感,有了某種莊嚴的意味。施源記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積蓄,還有他工作幾年攢下的錢,統統投入股市。那時旅行社收入不低,中專畢業反比許多大學生賺得還多。他父母退休回來,關於兒子的將來,一直是希望他出國。美國、加拿大,還有澳洲那邊都有親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來了。也是命中注定,那時竟莫名其妙中了個新股,不到一月,翻了幾倍。那是中國股市最瘋的一陣。錢能生錢,變魔術似的。都覺得到頂了,偏偏還一個勁往上躥,生生把人的欲望給勾起來。愈是後麵進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區區一千股,賺的錢也夠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還了得。於是施源建議,是否可以把出國的那筆錢先用來炒股,他一個朋友在證券公司做,有內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絕的準備。甚至頭上砸兩個毛栗也有可能。誰知父親竟說好。母親咕噥兩句,也是有氣無力的。父親說“我就不信,我們倒了這些年的黴運,還會繼續倒下去。觸底也要反彈的呀。”用的是股市裡的術語。自己聽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數了又數,留下些基本開支,其餘悉數投了進去。電腦上操作,按下“買入”鍵時,三人臉上都是異常鄭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親反複說著“聽天由命”,話這麼說,其實恰恰是不認命。滿腦子都是“否極泰來”那些。不久,滬市衝到6100多點。瘋了。原想著見好就收,到底沒那麼容易。魚頭魚尾,哪段都舍不得。稍一耽擱,頓時便掉頭了。大勢轉了風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損的機會。但那種時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咬牙切齒地。與其說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說是殘存的一點希冀。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團,後來連自己也糊塗了。怎麼就到了這種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錢放進去。真正是賭徒心思了。跌到攔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這輩子不指望了。他聽見父母在房裡吵架,各自指著對方話裡的破綻,像小孩子那般無理取鬨。也是從未見過的。最後,母親用蘇州話尖叫,歇斯底裡地“倷去死!”父親回敬一句:“tohell(下地獄吧)!”那瞬他聽得竟想笑了,心底裡一點點空下去。倒不覺得痛,隻是空蕩蕩的。什麼東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看你能到什麼地步。

“床上功夫大概不錯。”豆漿店老板猜測。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問題。那人道“你怎麼曉得,施源跟你說過?”豆漿店老板道“看施源麵色就曉得了,白僚僚灰撲撲,臉頰瘦成兩個洞,一副困不醒的模樣。”幾人哧哧笑起來。施源攥著一副半好不壞的牌,打得也是溫暾水一般。被人嘲,隻是微笑不語。又一人道,莉莉這陣竟是不怎麼來。才說得半句,旁人使個眼色,慌忙打住。

與顧清俞重逢的前幾日,莉莉忽問他“你住到我家來,好不好?”他一怔,“——你家和我家,隻隔一條弄堂。”她道“那好,去你家也行。”他擠出一個笑容。她隨即告訴他“我懷孕了。”說完,留意他表情。若他說“不”,她便打算向他討流產的錢,還有精神損失費。不必多,十萬便夠。其實也不是錢的問題。與他曖昧了這些年,都是順著他依著他,男女雙方不對等,愛與不愛倒在其次,關鍵是憋屈。她瞥見他怔在那裡,未待他開口,陡然笑起來,搶在前頭說了句——“騙你的啦,看把你嚇的。”

“其實真沒什麼勁。”打牌那天,他這麼回答,臉上帶笑。牌友們都以為他在說笑。這樣的宣泄半真半假,但也有些用處。他居然還接住了豆漿店老板的話頭,告訴他們“功夫不咋的”,惹得這幾個人愈發來勁,想要問些細節。他賣關子,故意停下。笑得似是有無限內容。

——“我知道,莉莉找過你。”

施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顧清俞說這個。而且還是在這當口。瞥見她神情一變。到底是沒屏住。破罐子破摔。愈是形勢不妙,反而愈是不管不顧。說話不經大腦。但真的很暢快。人隻有自暴自棄到了極點,才會生出那樣畸形的快感來。渾身每個細胞都膨脹開,再猛地一個激靈,瞬間又收縮了。像吸毒時的痙攣。“我吸過毒。”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戒掉了。但保不準哪天還會再吸。”他看見她有些駭然的神情,說下去,“——當初那個施源,早就不在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這話恁的乾淨利落,又是一激靈,痙攣般的快感。這情形,像極了高考成績揭曉那瞬,他不哭反笑,眼淚卻無聲無息地落下來。還有跟財務公司簽下那120萬的借款合同,末尾紅紅的一個手印,他看也不看,把合同飛快地塞進口袋,響亮地吹記口哨,倒唬得那人一驚一乍。再就是他與顧清俞重逢那晚,中介一句“皮肉生意”,鄰桌兩個女孩投來異樣的眼光,他隻作不知,拿咖啡的手穩穩當當——人若是將自己擺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便再無畏懼。萬般皆可。

顧清俞一動不動。沉默得有些可怖。這樣剝皮拆骨地說話,既陌生,又似早就料到了。她曾以為會是自己先爆發,比如結婚前幾天,莉莉忽來尋她。“我真的很愛他的。”怕她不信,加重語氣又說一遍,“真的,我真的很愛他的!”她瞥過這女人乾燥得有些蛻皮的兩頰,發色染得久了,鬢角新生出幾根細細的棕發,輕輕晃著。——“哦,那又怎麼樣?”她聲音冷得像冰。瞥見這女人錯愕無助的神情。那瞬,她忽對施源生出幾分怨恨。是他,將她置於這般尷尬的境地。讓她在這滿身魚腥味的俗氣女人麵前,咄咄逼人得莫名其妙。那些平常不屑到極點的場景,兩女爭一男,原配鬥小三,爭風吃醋雞零狗碎,此刻落在自己頭上。偏偏對手還是那樣的女人。“你想要什麼?”竟又像是鬼使神差,生生要把這戲份做足。臉上沒一丁點表情,望著這女人,有些嘲弄地“你想要什麼,直說。”

施源從冰箱拿了罐啤酒,坐在沙發上。顧清俞翻看一本雜誌,半天仍是那一頁。兩人隔著半尺距離。他小口小口地喝酒,她一行行地看書。沉默與其他情緒一樣,都會戛然而止。莫名地。像是接縫處沒扣好,前後沒連上。瞬間便脫了節。之前的情緒卻兀自在臉上,有了時間的積澱,少了些沒頭沒腦的棱角,竟是深雋許多。

“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同我說。”半晌,她道。

他盯著手中的啤酒罐,一動不動。“其實,我就是想給我爸媽買套房子,讓他們臨老過幾天好日子。用我自己的錢。你的錢一分也不要。”他想這麼說。但這話又像是總起句了,後頭仿佛跟著諸多內容,非得一句句說下去不可。你一句,我一句,纏纏繞繞,沒完沒了。他實在是沒精神。此時此刻,總結句更合適。乾淨爽利。

他仰頭,把啤酒一口喝乾。

“要不,還是離婚吧。”


最新小说: 震驚!邪修頭子,竟是我家師妹 庸夢錄 嫌我不孕?離婚當天懷上首長的崽 穿書女配不乾了,囤貨發家不香麼 未知何處是彼岸 羅小黑:鹿野向我表白!? 無儘樂園 我玩的可能是一個假遊戲 刑偵組來了個段子手 大明:老娘,彆攔著!妹子快救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