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捏起宣紙兩頭,端詳了許久,畫中女子笑顏如花,當真是十足明豔,就連自個兒看起,都是無端生出些歡愉,一時間神情卻又黯淡下來。
杜如卉尚且年少時,府邸鄰裡有位歲數不相上下的孩童,家中富庶,時常要拎著物件前來家門前顯擺,要麼便是提著枚做工精細的蹴鞠,要麼便是拎著吃食上門,巷中許多人家的孩童,打小便知曉應當同富貴人家的孩童套近乎,眾星捧月似地將那孩童圍起,而小時黑瘦的杜如卉,卻從未能擠到眾人近前。
原是巷中人家,大多是婦人成天閒暇,嚼舌根編家常的能耐,出神入化,說是從未瞧見杜如卉家中曾有男子出入,風言風語自是向來不缺,有些話語聽來也是相當粗野難聽,要麼便言說這戶人家家中男人早夭,要麼便是說那女娃娘親,都不曉得自個兒夫君是何人,連帶著許多孩童將自家大人話語學去,時常學舌,杜如卉便向來受孩童排擠,隻得整日居於家中,認字觀書。
直到如今,杜如卉還記得,那條巷子當中,歲數相當的孩童家中,到滿十歲那年,總要請位背木箱的先生,照著一家人眉眼,使筆墨描出副畫來,留與日後孩童年紀漸長時,也好時常拿出觀瞧,可杜如卉娘親向來是閉口不提自個兒夫君究竟身在何處,十歲那年,杜如卉足足等了一載,直到年關時節,巷中爆竹聲響,女娃才將眉眼低下,失魂落魄回屋,將自個兒悶到床榻之中,接連數日不吃不喝。
好在是家中有位隨先生外出遊學的兄長,時常回鄉時節,會好生安慰杜如卉一番,且將自個兒由外頭帶回的稀罕物件送與後者,才勉強令杜如卉心頭憋悶略微解去,但那幅畫,卻始終印到杜如卉心頭,遲遲不能散去。
如今卻是一位癡傻之人,不知出於何等心思,鬼使神差畫出如此幅極好的畫,畫中人笑意,竟是竟杜如卉都有些嫉意。
入猙衣使,隱去麵皮姓名,皆是那位穩坐頤章群臣之首的頤章相授意,全然不由己,可那位權傾朝野的頤章相,卻從來不曾開口要替杜如卉補上那幅畫,直到娘親病故,就葬在那條小巷外頭荒山野嶺當中。
“大抵是上蒼可憐塵世人,才命你畫出這幅奇好的圖畫來,”女子輕聲開口,手撫圖卷,掠過畫中人嘴角,自嘲笑笑,“但終究知人知麵,已是許多年不曾這般笑過,此畫卻是替我了卻一樁心願,甚好。”
龐清風不解,當即有些左右為難,不過猶豫片刻,還是湊近一步開口,“在下覺得,姑娘還是笑起來最是好看,原本覺得是上蒼借人之手,硬是憑稀鬆畫工,畫出如此一幅好畫,但姑娘剛才笑起,在下卻覺得這畫還未曾畫出姑娘十之一二的神采,此畫不賣,明日在下再替姑娘畫上一幅,想來更是能捉摸到些許神意。”
女子又是一愣。
一旁的年輕人倒仿佛是將心頭種種怯懦拋去,依然絮絮叨叨道,“姑娘還是笑起來最好看,前幾年我在酒館外頭瞧見一朵野花,好看得緊,周遭花開,唯獨這花遲遲不肯綻開花來,足足趴到地上等候了近乎一整天,掌櫃的咬牙切齒罰光了月錢,可待到那花開時,當真覺得是值當得很,在下從來不曾看過那般光景,想想姑娘容貌也已是世間無雙,倘若笑起,神仙想必也要垂青些,以後不妨多笑笑,那才是最好的一樁事。”
龐清風再抬頭時,卻發現那原本坐在桌案前頭的紅衣女子,已是無蹤無影,隻覺得狐疑,再端詳端詳那幅桌岸上頭的畫,依舊擺到原處,許久也不曾回過神來。
村落近處坡道之上,紅衣緩緩起身,擰緊眉頭,打量四下卻是無人,那幾位漢子仍舊鬆鬆軟軟躺到一處。
女子從來也不曾離開山坡,可方才分明是瞧見了那幅畫,見到了那位年輕人,想過了許久都不敢再想的年少事,說了想要說的幾句話。
杜如卉握緊腰間刀柄,眺望那座茅廬,和外出四下找尋女子蹤跡的龐清風,扭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