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舟時節,湖畔那位癲子尚且未走,而是依舊蹲在湖岸邊上,正用手撈起捧湖水,拍打麵頰,麵皮倒也是清秀端正,一旁老者狐疑這癲子為何今日偏偏好乾淨,於是湊上前去打量,卻是被滿心歡喜的癲子也掬起一捧清水,潑到麵皮上,狼狽離去,瞧著癲子嬉笑模樣,心頭當真是納悶不已。
雲仲歸還舟船,同那老者深深一禮,“不出兩日,遊湖事畢,屆時大抵便要離去,還要再三謝過才是。”
老漢倒也不曾推辭,心安理得受過少年一禮,而後再打量打量麵皮已然再度充實起來的少年,老臉亦是橫生許多笑意,“話不能這麼說,因你這少年郎的緣故,咱老頭也難得飲酒多回,往常身在家中,兒女惟恐我這老漢飲酒過度,傷及身子,故而多加管束,卻早已忘卻老頭子年輕時節,外出捕魚養家糊口的時節,最劣的燒刀子一夜時節,便能喝下近乎兩壇,全為止住困勁,眼下兒女倒是頗有些出息,自然用不到老漢我再外出頂風迎霜捕魚。”
“但總歸是年歲漸長,無論是懷念那時節一餐飯食能吃三尾肥魚六缽香米,還是湖中遊魚,便總想著來湖邊瞧瞧,畢竟在此湖中賣力氣的年月,同身在家中的年月近乎是兩兩等分,甭管如何,都要時常念想,如今恰好也飲酒數度,卻是解了老朽幾載心願,按理說,我得謝過少俠。”
老者麵膛黝黑,此刻開口時節,整張經日曬多年的麵皮,似乎細紋末處都儘是歡顏,憨厚笑起拍打拍打少年肩頭,“到底說來,老朽前些日都能瞧出你這後生麵皮上懸著的鬱氣。而今看來卻是不勞憂心,想必也是自行解去大半,我打漁半生有餘,並無甚憂心的時候,除卻湖中魚兒惰怠不願吃食,一網下去儘是巴掌長短小魚的時節,最是心頭憂患急切。家中小兒學堂錢,妻兒老小米麵錢,當即便入腦,攪動得再難深睡,便是老朽看來最煩悶的一樁事。”
“聽來毫不相乾,可實則皆是一般無二,都是困心竭慮,如今兩兩得解,倒也算是同喜。”雲仲淺淺一笑,“家中事江湖事事事憂心煩擾,不過也正是如此,雲破月來花弄影,初見遮攔,而後明心。”
老漢念叨兩回,顯然是相當中意這句雲破月來花弄影當中的意味,不似柳暗花明那般百轉千回,見之震喜,亦無守得雲開見月明那般心念奇強,此句當中,花影月雲,倒當真是閒淡超然,當即便是記下,指望著過後去找尋村落當中那位眼光極高,瞧誰都要矮三分的教書先生,賣弄一番,最好是後者從未聽過,這才算舒暢,旋即也不顧其他,自行離去。
雲仲含笑回頭的時節,卻是望見那位癲子樂嗬不已,將麵皮洗得乾淨爽利,竟也是位不過而立有餘的漢子,瞧來五官十足端正,除卻眼神依舊是有些古怪,當真便像是瘋疾痊愈,此刻咧嘴望著少年,還是說出那句重複近十幾日的話來。
“大爺大爺,何時想通?”
雲仲瞧得樂嗬,蹲下身來想想,而後伸出兩指比劃,“還差最後那麼一點點,如若是想通此事,日後便再也不需時常念想,就好比朱筆批卷,落筆能成。”
但癲子今日並不曾歡實跑遠,而是擰緊眉頭似懂非懂,哦了一聲,而後抬起頭來瞧著眼前少年郎,疑惑半晌才答道,“大爺大爺,夜裡捉月,也差那麼一點點,怎個就是捉不到?”癲子似乎有些困惱,抬手往天上擎去,比量如今已近暮末的日頭,擠眉弄眼,瞧來似乎是癲疾再犯,古怪笑起兩聲,又是嚎啕哭起。
就如同不是沒捉到月,而是不曾救到人,肝腸寸斷,悲慟萬分。
雲仲下意識皺眉,望著眼前時哭時笑的癲子,兩手青筋凸起,似乎用儘渾身力道,往天邊斜日伸去,當真想要抓來一枚紅日。
“甭跟癲子廢話,你若當真想通癲子言語當中的意思,便當即會覺得這人乃是天下看事最為通透的聖人,到那時節,你小子也要多半跌入無智無識的境地,還不速離?”
雲仲身後,斷喝聲響傳來,一位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背負條黃繩,瞬息踏到少年近前,隔開癲子,橫眉立眼朝眼前少年額頭便是一拍,當即便是令少年回過神來,捂住發紅額頭,怒視那位終於歸複原本相貌的顏賈清。
顏賈清也不耽擱,徑直走到癲子身前,不輕不重點出一句,“自身誤入歧途邪道就算,莫要拽旁人下水,更何況這小子既然出山門又出京城,便是由我護其周全,倘若有恙,老子可吃不消山上那老漢的拳頭,不然帶你去試試?”
癲子狐疑看著眼前顏賈清,很是有些納悶,撇撇嘴不吱聲,而是撿起枚石頭扔到湖中,震碎斜陽倒影,嘀嘀咕咕說了句一點也不好玩,而後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