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蘭獨自走到窗欞前頭,低下頭去微微翹起唇角,無聲笑了笑,隻是笑意之中,一時不知有多少苦澀意味。
“前幾日我曾同你言說過家世,但並未說完,至於書信上頭那句話,不消如此著急去定下心意來,先行聽我將家世說個徹底,而後再選不遲。”
“家父自家中人患病過後,百瓊樓中人便是尋上門來,打算出些銀錢,將我買入百瓊樓之中,起初家父並不答應,乃至於險些同來人動起手來,可到頭來每過一兩日便要鼻青臉腫還家,原本的營生,也是無端被人擠兌得接連數日不曾有銀錢進賬,眼見得家中人已然是病灶愈重難以起身,才不得不自個兒憑兩腿走遍村落周遭良醫,到頭來孤身前來宣化城牛衣巷那位老掌櫃處,求那位掌櫃診脈。”
“那位孫掌櫃推脫許久,但到頭來禁不住我爹苦苦哀求,還是隨我爹還家上門診脈,”女子言語越發清冷,到頭來竟是陰沉沉笑將起來,獨依窗邊,瞅著樓外飄蕩雨絲,緩過數口氣,才是繼續道,“這才瞧出些許端倪,並非是什麼急症,而是遭人下了味奇毒,就連那位醫術奇高明的孫掌櫃都是束手無策,言說是解藥的方子倒有,可其中一味主藥已然是世間罕求,需得不下數千兩銀錢方可取來。”
“但到頭來,家中人也不曾撐到解去奇毒,僅剩下我爹一人,自從將我送入百瓊樓,卻不曾憑銀錢救回妻老過後,沉溺賭坊當中,終究是有一日虧光了腰間錢財,被打手狠狠揍過一回,失足落水,待到村中其餘人瞧見的時節,屍首已然是泡得鼓脹。”
這次汀蘭也是沉默下來,使兩手捂住麵皮,肩頭微微顫抖。
“你比我運氣還好些,本就是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性情,從來不曾細想過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可我卻是不同,幾日前外出的時節便聽聞著隻言片語,且昨日討要汀蘭草時,那位孫掌櫃給我帶了一句話來。”
“孫掌櫃說,其實那病灶他本就可醫,但實在是大勢不可違,站到百瓊樓身後那人,實在是無法招惹,便隻得是將醫者心念拋卻,引以為終生愧事,這才在身子骨尚且硬朗的時節,找尋出一位後繼之人,將一身本事儘數傳授,自個兒則是早已厭煩身在此間城中,隻想歸老,隱居深山,不再摻雜這等塵世之間種種違心破事。雖然知道是迫不得已,可當真是想問上一句,您老踏踏實實不顧塵世,自行歸隱,難不成每日就能睡得安穩?”
“但又能說些什麼,勢比人強,身不由己,本就是一路人,又怎好去怪罪人家。”
喬蘭回過頭來,不去理會手掌之中漸漸流淌出的血水,平平靜靜看向依舊滿臉悲切的汀蘭,柔聲笑了笑,隻是笑意之中,苦楚酸澀連帶悲慟決絕意味,糅雜到一處,竟是出乎汀蘭預料那般的古怪神色,大概已然不能稱之為笑意。
“望日之前,你要想好,切記此事不可同任何一人提及,樓中人不能信,最好連我的話都不要聽。”喬蘭抹去臉上不知何時悄然淌落的淚水,一張麵皮繃得極緊,肅然道來,“既然是那位雲少俠打算讓你我自行選上一條路,那麼我無論是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也需靜下心來,好生想想自個兒心頭究竟是什麼念頭。雖樓中這些女子有時媚俗,有時更是見不得人好,但身在百瓊樓中,卻當真算不得是什麼下乘之選。”
“外頭世道,想來比起這八方街,磨難更多些,興許會淪落到吃不上飯食,興許要受許多苦楚,到頭來仍舊免不得泯然眾人,同天下大半的百姓一般無二,真要是到那等山窮水儘的時節,沒準你才會發現,百瓊樓不好,但還沒那麼不好。”
女子拭淨麵頰淚水,很快便是將神情改換為原本模樣,就好似方才壓根不曾變過顏色,輕言輕語,朝仍舊兩眼泛淚的汀蘭道,“記得將臉上淚花擦乾些,有些事得忍著,早就同你說過,世上往往是苦難大過歡愉,貪歡一晌,終究多數人還要麵朝世間苦難,打落牙吞到肚裡去,這才算是人世間的常理。汀蘭妹妹麵皮其實生得比我好,家中無論如何,尚且有位雖不能時常相見,但終歸還是迷途知返,始終惦念自家閨女的爹,未必要以身犯險,也未必就偏偏要逃離此間樊籠。”
說罷喬蘭徑直走出屋舍,徒留汀蘭一人,使勁擦去臉上淚水,拾起桌上那封血水沾染的家書,逐字逐句讀將下去。
待到讀罷過後,少女慌亂抬頭,聞聽樓中依舊是寂靜,這才敢抬起袖來,抹去再度奔湧而出的淚水,但無論怎麼抹,也是抹除不乾。
卻不知是心疼喬蘭,還是心疼書信當中那位痛心疾首的老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