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師父從來無多少意趣,畢竟是觀主人,總不能隨意下山。”但道童猶豫片刻,還是緊接著補上了一句,“再說回來,大概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山間等著,聽人家說,我師父年輕時在山外,名氣可大,但是這些年來才是銷聲匿跡,不然還能憑當年威風,出來吹噓幾句。”
漢子卻不曾順茬說將下去,接連灌過三五口酒,才是歎氣。
說前不久自家媳婦終究是在鬢間找尋到一枚白發,生得很是蔥鬱,接連拽過三五枚,卻怎麼也拽不乾淨,再瞧瞧鬢發根處,原來已有兩成都已發白,這些日子話語愈少,心境也是不如往日那般樂嗬悠然,提過數次要去到京城看看自家的兒郎,但到頭來又是不知去了應當做什麼好,畢竟兒郎也是有自個兒的事忙碌,幾年前娶親,估摸著再過兩載也要生兒育女,有心相助,但又怕再添許多麻煩。
說自己做了半輩子苦活計舂糯米,總該是身強力壯,但今年閃腰的次數卻顯然比往年多不少,這麼一來,原本想要拿來勸媳婦的話語,也是哽在喉中,遲遲不知該怎麼說起。掏空一輩子認識的寥寥百來個字寫了封家書,但每逢走到驛館時候,雙腿卻恰如是灌鉛似的,怎麼都不聽使喚,七尺漢子,說起這事都覺得羞。
說距鋪麵外頭區區幾百步,一戶人家中接連害病,僅是剩位六七歲的孩童,有心相助,可這些年實在剩不得家底,兒郎又在京城之中,總要預備著些銀錢留待不時之需,不過是能時常半請半挾,來家中吃上一餐飯食,趁城東市集中有便宜布的時節,幫這孩童添身衣裳。
種種事摻雜到一塊,怎麼都覺得不舒坦。
道童從頭到尾聽得不甚仔細,兩眼眯起朝荷花塘中看去,許久之後才是蹙著眉頭道,“既然是寫了書信,為何不送,有些話還是兒女聽到耳中才知曉爹娘是如何想的,何苦自添憂擾,師父就時常罵我幾句,可這些年來,除了不讓我隨意下山之外,我從沒埋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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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吧,這家書小道長幫我瞧瞧,裡頭有無錯字。”
漢子將書信推到道童眼前,憨厚笑過兩聲。
風來荷塘動。
道童突然想起山間那個被自己罵成老牛鼻子的便宜師父,好像看自己的時候,就像是漢子看向那紙書信。
他說天下何地不見道,三尺無神明,三尺有大道。
從飛來峰到夏鬆京城,其實也不過縱身之間。
糯米糕鋪麵外蹲在街角的孩童眼前多了一位歲數不相上下的道童,手上捧著自家師父給自己好幾年的銀錢,放下銀錢後又覺得不妥,又是掏出枚布包來,不由分說戳破孩童指頭滴了兩滴血,滴在布包上頭,當著孩童的麵將銀錢塞進其中,而後身形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京城城門之外,也多出了一位道童,掂著那枚家書,一字不改。
此番下山道童隻吃了半塊糯米糕,還是覺得掛糖霜米醋的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