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鬆地勢大多平坦,卻也不乏嶙峋山麓高下錯落長嶺寒潭,單要說一路上隻惦記著令自己覺得困心之事,反而不美。自幼時爹爹就曾教訓過,凡人間事需向身前看,身後事不論輕重,行路時莫要太在意,女子家優柔寡斷理所當然,但範家長女不可如此,在其位謀其事,興許爹當年進皇城前也猜到該有此劫,本來就是個精於算計的人,最是惜命,全然不舍得不明不白身死,可還是未能躲過這一災。”
“實不相瞞,我很是傾心於少俠,不知是不是因為那陣子秦秀終日在耳邊念叨,說這年輕人著實年少有為,不論身手算計還是修為,同輩人中皆是少見,還是入城過後被那座古怪虛境困住,抱著翠兒屍首,不論如何細想身邊都無可依之人,再度瞧見公子,就覺得有些離不開,大抵終歸是有那麼點喜歡的,不多不少,少不到能令自身拋卻世家千金的麵皮,多到明知旁人從來不曾傾心,都往往要常惦念。”女子話語聲很輕,馬蹄緩行聲就能壓過大半,可趙梓陽還是一字不落聽到耳中,於是越發沉默下來,唇角繃緊。
“不勞少俠擔憂,我這世家裡頭的女子,心計當然是相當深,請少俠送我回府,一來是因當初失了分寸,遲遲受不起家父身隕皇城外,譬如溺水將死之人那般,恨不得抓起周遭水流,二來則也存留自身的算計,聽旁人說五尺境裡的那兩位修行人是四境,能在這等年歲同四境交手,來日可期,範家有少俠這天資甚好的修行人坐鎮,總能多一分力。”趙梓陽才有心疑問,可眼前女子卻是起身來,使略顯蒼白的兩指摁住趙梓陽唇心,冰涼溫潤,不知不覺就使其斷去出言的心思,微微搖頭。
就當是如此即可,圖的從來都不是人,而是利字,如此這般興許還不會困住他人心思,總歸世上人都是如此想的,世家高門何來情長,就當世人所言不假,兩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即可,隻要不曾表露出什麼真心實意,那就皆為利來往。
範清迦從來都是表裡如一。麵皮冷清孤絕,心思同樣是冷涼如冰,尋常男子都未必能將心思斷得乾乾淨淨,可既然是範清迦說出口,趙梓陽就從不生疑,這姑娘的心性要強過太多人,可惜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車帳不徐不緩往京城而去,但說罷心事的範清迦似乎心境亦是不差,常常要停了車馬,同趙梓陽一並外出踏春,不論繁花淺絳山中,或是過路淺溪靜河,這位範家千金總是要拽起趙梓陽袖口,很是肆意撩起截裙邊,赤腳踩水,踏起萬朵飛花,一時忘卻自己乃是範家長女,更是忘卻所謂女子矜持賢淑,而是暢快將兒時心性一並展露,不曾有丁點收斂。
到這時,趙梓陽才依稀想起在府邸院中小憩時,與站槍樁時,好像時常能憑修為覺察出不遠處有人影,一站便是近乎半日。
畢竟身在範家府宅,而來人並不是修行中人,趙梓陽索性不加理會,而是照往常一般,欲小憩時小憩,欲練槍時練槍,全然不去管這位在暗處朝這張望的閒人,如今再回想來,卻是了然,多半自個兒木訥無心,令一位女子錯付心腸。
府邸小樓幾度見雨,裡頭是位睡相相當放肆的習武之人,外頭是一襲鬥笠蓑衣,並未叫人撐起傘來,生怕遮了望眼,風來細細,雨來添寒。
而晴朗時辰,井旁站槍樁,將一柄長槍挑崩抹刺儘皆展露開來的年輕人,往往赤膊,春深汗流浹背,然而外頭的女子卻是索性擱置下怕羞心思,靜靜站立到圍牆外,相隔不足百步,可惜誰人也未曾點破。
天陰晴月圓缺,如此相陪過許多時辰。不遠處車帳外,李扶安坐到處廢棄長亭處,搖晃酒壺,兩眼卻看向在溪邊踏水的赤足姑娘,才發覺這姑娘眉宇之間清冷氣褪去,當真是好看得不像話,踏水濺起無數碎銀似飛花,身旁趙梓陽同樣是遭水花打濕衣裳,神情卻比往日鮮活不少。
出南公山甚久,真還沒怎麼見到這等模樣,範家長女肩頭有重逾萬斤的重擔,負山而行,但趙梓陽肩頭又何曾空空蕩蕩過,沒準兩人肩頭無事,還真能說一句般配,範家長女,不論麵皮家世,可都不比那位曾在南公山下的逃難女子遜色分毫,可惜時辰未到,機緣未滿。
但不論如何都難以將一場情事私自填得圓滿無缺。再想得矯情些,趙梓陽亦不過是位相當年輕的年輕人,想當年山下白虎幫裡頭,抄起枚青磚行俠仗義,如今立在薄冰上,心氣銳氣,隻減不增。
反而讓人覺得自個兒有莫大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