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淥州往姑州,再一連多日。
或許亦有擔憂劉澹這等疲懶懈怠之人發起肝火,麵色重歸古井一般的雲仲,倒時常找尋處店家歇息,不論打尖住店,皆一手遞出銀錢,可是使得劉澹歡喜不少。要曉得風餐露宿聽來倒有兩分新意,但滋味著實不甚好,此行去往大元西北地,沿途雖填補乾糧水酒,然而著實難以下咽,對近來數月間已是習慣食膾精細連日舉杯的劉澹而言,風餐露宿四字,同斷然無法同舒坦扯上牽連,哪怕雲仲手藝精熟,然苦於四處荒涼地多,更無庖廚器具,僅用三兩天時日,劉澹就很是有些興致缺缺,時常念叨些精細吃食。
好在出泉柳鎮後,除以往時常要先行前去一處垂釣,雲仲倒時常擇客店下榻,酒水吃食並不曾缺,才是使得劉澹歡心許多,縱使依然時常要被那頭瞧不出底細來頭的雜毛馬匹甩開數十裡,心頭火卻收斂大半,乃至平日零星幾句交談,略微有些諂媚意味。
在泉柳鎮客棧中淺談三言兩語,在於雲仲看來倒是無傷大雅,雖說是自甘荒廢時日,巷中乞討,可畢竟劉澹乃是老江湖,歲數固然比不得深山中隱世不出的老怪,但論江湖之間學問,此人合該是相當通透熟稔有些事做得,有些並不能做。即使知曉此中大有隱情,依然會將狐疑儘數壓下,佯裝無事,且斷然不會憑一己之力查清探明,或生出甚不利
舉動,既於己身無半分利可圖,又是不曉得此事究竟,自可高枕無憂,無需時常防備。近乎與五境平起平坐的高深修為,加之依然留有銀錢,於是種種好處,皆與劉澹有莫大牽連,平白無故得來位懷揣錢財的高手,這對劉澹而言,無疑是難求的好處,權衡利弊,心中自有定數。
在二人結伴出淥州的時節,曾有快馬追趕上前,馬上兵卒近乎力竭,問雲仲兩人可否回淥州一敘,尤其雲仲當下有青罡城城主這麼一重官職,不辭而彆,反而是顯得王庭照顧不周,因此特地奉赫罕令前來奉勸,從長計議,當下收複淥州時日尚短,事務繁忙,不可無城主一時。
雲仲一向不願吃這等話術言辭,倒是不曾同前來傳話的狼狽兵卒頤指氣使,聽這位軍卒說來,正帳王庭收到此信過後,就已是派遣自己前來送上口信,意在延緩雲仲出淥州,統共有六七位同袍不辭辛苦,一路沿姑州北上,大抵其餘數騎都恰好與兩人錯過,僅剩他一人換馬數次,才勉強追上已走出淥州的雲仲兩人。經雲仲好言相勸,那滿身灰土麵如土色的兵卒才是半信半疑離去,臨行之際特地再絮叨兩句,言說是赫罕少有這般看重外人,更何況雲少俠在軍中名聲,五峰山一戰過後已是極高,想來若雲少俠回青罡城去,往後定會委以重任,何況這大元戰事還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頭,
望少俠三思。
“真就不再尋思一陣?那位赫罕總歸是知曉些此中道理,雖有老話說是鳥儘弓藏,但既然是修行人,怕是連赫罕也不敢得罪你身後的宗門,所謂厚待,可以一信,更何況如今這等場麵,留到大元,不是恰好合你心意,再者劍客行走江湖,總要有柄好劍隨身,徒留下枚劍柄,怎麼瞧都有些古怪。”
劉澹亦不過是隨口一說,眼前這位氣宇不凡的高手,近乎可斷言不會為所謂兒女情長阻斷心念,故而說此話時,半真半假,倒不曾敢摻雜戲謔。
“大元王庭新主的心思,少猜為妙,如此年歲就能登堂掌權,尤其還是危難之際,從一眾族老手中奪取來王庭大權,先後遞出兩道連胥孟府都沒能接得住的險招,這位少赫罕來日,必是大有可為,即使不說用兵用人的本事如何,就衝這份沉靜內斂,果決冷厲的心性,此人就是人中龍鳳,行走江湖時遇上這等人,往往都要親而遠之,切莫同其走得過近。”
破天荒似的,雲仲沿路頭回開口,同劉澹說起這麼極長的一段言語。
“千萬莫覺得所謂帝王心術無情無義,是什麼史冊典籍中小人之心,包藏禍心無端揣測,千丈高川居高臨下,得見蒼生皆同螻蟻,所念無非是自家代代相傳的天下,如何打下,如何坐得更穩,至於尋常性命,實在不見得有幾位懷有大慈悲者願意儘數顧及。如若是
猜測得不差,整座王庭已是覺察出各州之中族老已添不上什麼至關緊要的用處,倘若是淥州壁壘能穩保不失,兩三載內,王庭能夠揮師西進,怕是那些位族老與望族,下場比起燕祁曄還要差些,而那些素來驍勇善戰但內裡猶如草芥的部族各部,才是骨頭最軟,誰人的拳大,誰人就理所應當說了算,王庭隻需再向西挺進半州之地,自然有坐不住的部族族首,率部來降。”
“至於如何清掃庭院,將族老架得空有其勢,不單是極為費心的一樁麻煩事,更需從長計議,王庭需要這麼些位能在軍中百姓眼裡,威望甚大的將帥能臣,但我可說不準,到頭來這些位堪稱輔國砥柱的重臣將帥,究竟能否得來個善果,兔死狐悲,既能機關算儘奪去族老權勢打落深崖,有朝一日,總有相似的時節落在我頭上,又何苦晝夜不息,織布縫衣,徒為旁人添嫁衣。”
說得劉澹心底泛涼,但無論再不願認同,從古而今,似乎此等事尤其之多,竟找尋不出多少實事駁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