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事,那頭夯貨腳力一如既往驚人,饒是道童疲懶,往往信馬由韁,任憑那馬兒自行邁步,卻依然是在極短時日裡,連越數郡,如今距雲仲已多年未見的青柴,也不過一兩日的路途。但愈發心細的步映清卻總覺察出,雲仲眉眼之間除卻時常流露出歸鄉在即的喜色外,隱隱之間透出零星的淒愴憂愁來,雖是遮掩得當,依然揮散不去常繞眉宇。
此行近距收尾,自大元起一路沿途,跌宕多舛,雲仲似也有感,止住擦拭劍身,由隨身包裹最深處,拿出竹哨,與許久都未動用過,自五尺境內搶來的青紫皮葫蘆,連早已從大元回返,折騰到光華暗淡的碧空遊,又抬眼看看車帳內那枚葉翟親贈的劍匣,恍然間搖了搖頭,隻輕輕一笑。
得物寥寥,失物茫茫。
且不議那口費儘千辛萬苦,最後遭黃龍搶了去,並借此化為赤龍的神仙氣,水君當年所贈的水火吞口佩劍,亦是連同五臟六腑中的瀾滄水,一並折損得乾淨,更不必說故友身隕,前人故去,往昔種種,除念頭一動尚能回想外,無物可托。
一趟上齊,走得跌跌撞撞,山蘭城也好,天公台也罷,苦露北上南下東去,這一年攔妖潮鐵馬冰河,闖過灃城,去過大元見識兵連禍結場麵,受青泥口張太平五雷轟頂,生死一線踏入重陽境,境界由日趨圓滿的三境,又一股腦落到二境上,幸虧是悟得了大概人間獨有的玄橋苦露,磕磕絆絆,猶如個手段不太高明的商販,收支勉強打平手。
無可置辯的是,此一載光陰,無負波瀾壯闊,其勢巍巍。
車馬慢行鄉間,愈向大元西北,便愈覺山空水靜,繁華愈罕,而荒涼無人處愈多,哪怕是年關在即,三五日不見甚趕路人都是自然,更何況雲仲指認的這條路,當真清幽寂靜,景致雖好,雪飄百裡而山河似卷,李福順那等安穩不下的性子,都時常是屏息凝神,朝四麵八方望去,頓覺好像飛來峰上頭的景致,也未免單調,破天荒能安靜一陣。
入暮時分,一如既往前無村落後無客店,三人找尋了處層岩交錯避風遮雪的凹石,鋪了厚毯,安置了那頭雜毛馬兒,引起篝火,燙了半壇烈酒,一為禦寒,二為借酒賞景。
道童李福順酒品仍舊平穩,一口酒下肚,便嚷嚷著往後定然是要叫自家師父多下山走動走動,怎麼都比縮在飛來峰上好,回頭倘如是能打得過師父,將那金銀玉瑙堆砌的道觀拆了換錢,想吃多少吃食,就吃多少吃食,甚至冒著酒氣拍拍雲仲肩頭,憑一副財大氣粗模樣,腫著舌頭言說,往後師兄就無需花錢束手束腳,貧道有的是錢,先替師兄換身行頭,再換頭良駒,省得騎那雜毛夯貨外出叫旁人指指點點丟麵子。
自然是要被通人性懂人言的雜毛馬追著咬了半晌。
天光收儘,唯雪作陪,畢畢剝剝的篝火響聲裡,雲仲難得展露出愜意,歪歪斜斜單手撐頭,就這麼橫臥在火堆前,且壓根沒動用修為驅散醉意,三杯烈酒下腹,難得醉眼朦朧,瞧著被馬兒追得四處瘋癲亂跑的李福順,咧嘴笑得相當大聲。
“不嫌羞愧,此番回鄉,本是打算將溫姑娘也一並帶來,讓近鄰瞧瞧,修行也算是有不淺的年頭,還是不能脫俗。”
“師父常講,如我這般年歲的,不應當端著性情,應當活泛些,老成持重有損本心,可山上很多人都能停下腳步來,縱意人間,卻唯獨我不能停,因此到如今,竟生出些本該耄耋才該生出的感慨。”
雲仲歪著頭目光灼灼,望向步映清,但後者隻是展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情,因為曉得雲仲如今,看的並不是什麼心上人,而是位能聽自己說話的人,不論這人是誰。
“飲乾九江水,劍割惡人頭,此去八千裡,一袖挽蛟龍。可水喝不完,頭割不得,八千裡倒是走得,依然兩袖清風,就這麼一根紅繩。”
步映清聽著聽著便沒了動靜,再仔細看時,雲仲雙眼已然合上,像極了一尾狸奴犯懶,就這麼趴到篝火旁昏昏睡去,眉尾眼睫輕顫,難得舒展眉峰。
唯有此時,才似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