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柴外不過一二百裡,有座小廟。
裡頭擺的泥塑金身,既不是仙家佛陀,亦非必有一方的土地,而是位麵帶慈悲的孩童。
“聽此地人說,這牧童當年放牛,途徑此間堤壩,見大堤崩口,來不及呼喚鄉鄰,攜水牛一並投身入江,橫是憑肉身堵住大堤決口,事聽著感慨,怎麼覺得越琢磨越扯呢?”
長雪亂玉碎瓊,借宿者曆來是不缺的,既能有這麼處遮風擋雪,禦寒生火的好去處,又無需費勁找尋客棧,搭上許多銀錢,這小廟裡分明有人打理,窗欞牢固大梁裹漆,自然是趕路人最好不過的去處,三五捆乾草,兩三截臂膀粗細的朽木,取暖安睡一宿,不在話下。
“放個三境往上,肉身強橫的武夫,阻擋江流都沒準要落得個遍體鱗傷,一頭水牛,一個孩童,又豈能如願。”
接話的這位,老態龍鐘,踱步都顯得吃力,衣著倒是乾乾淨淨,披道袍束華發,腰間絲絛下還懸著幾枚串起的銅錢,使一根柳條撥弄朽木所生的篝火,仍不忘顫顫巍巍起身,將廟內窗欞稍稍敞開些,省得煙氣彌漫熏了人。
“那既然如此,立這麼座廟,不是忽悠人麼,徒兒明早就給他拆了,省得愚弄世人。”駝背的徒弟哼哼兩聲,又相當不甘心地揪了揪頭頂的兩根小辮,掏出枚銅鏡打量自個兒臉上塗抹得極重的胭脂,連僅有的那麼點耐性城府,瞬息間都蒸得一乾二淨。
天底下尋仙訪道,有幸入仙家宗門的,本就鳳毛麟角金貴得很,自己這師門,無論放到天下任意一地,那都是響當當有名的,出門在外遇上些麻煩,自報家門,旁人斷然是動不得,即使這師門稱不得人間第一,卻也相差無幾。五絕中人清閒超脫,不見得有兩三座宗門,連五絕之首的那位山濤戎,都沒聽說有什麼道統,常年隻是孤身清修,如此即使是托大,稱自己乃是天下第一的宗門弟子,也不為過。
偏偏這回卻不能如願,出山門前還要將麵皮打扮成這滑稽德行,扮作個小童,單單是這臉上揮之不去的脂粉味,就險些給自己熏出個好歹來,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老道打扮的暮年者卻不理會童子此刻心中腹誹,而是由打包裹中掏出幾塊碎劍,一捆生肉,隔著篝火拋給童子,將半點褶皺也無,可說是青蔥如玉的一雙手,湊近火堆旁,翻來覆去烤火取暖,思索片刻才繼續道,“你不讀書,為師也沒法跟你細講,但上齊還叫做大齊時,曾修無數武廟,裡頭供著的,乃是開過之後聖人祭天,加封為各路神仙的文臣武將,香火鼎盛得緊,往往還要在民間傳揚開來,諸如萬人敵,諸如率十餘騎衝殺數萬敵兵這等壯闊傳聞,真真假假難以明言,不過說些大不敬的,假事野史居多。”
忙不迭掏出葫蘆,將幾枚碎劍塞到葫蘆裡頭,抓起生肉啃咬的童子哪裡顧得上自家師父絮叨,但不經意間琢磨片刻,發覺自家師父近來日子也是不好過,終究是扯下塊生肉啃咬時,含糊不清問道,“那不都是騙人的?”
“是可以這麼講,但還是小氣了。”道人使背後的柳枝撥弄火堆,臉上笑意稀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倘若家國二字半點牽連也無,國非國,家非家,你小子是荒郊野嶺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但也要想想彆人,當真有一日鐵蹄踏破山河,覆巢之下無完卵,到那時你妻兒老小皆受荼毒,袖手旁觀不成?”
童子喝了口酒,使指頭挑出一片碎劍,嚼了幾下吐到一旁,尋思半晌,竟然點了點頭。
道人一時無言,愁眉苦臉,“那來犯之敵奪了你的劍,殺了你師父呢?”
“師父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奪劍這事,忍不了。”
自認實在是沒法子憑言語訓徒,老道人苦笑不迭,使柳條撓撓後背,自言自語。
說這人間往往也需要那麼點推波助瀾,倒也不能說什麼世人皆愚,可如能稍加指路,人海磅礴,可是比所謂的修行人威能更甚,區彆隻在於引人向善,還是鐵了心拿人當刀子。
酒足飯飽,童子抹了抹嘴,瞧著正盤坐於火畔打盹的老道人,眨巴眨巴雙眼。
聽說這次來,師父算是少有的下山走動,自己身在山上憋悶得緊,難得下山入世走動一番,卻不成想連師父也跟著一路下山。
“師父,我要是打得過,你不攔著我殺人?”
老道人繼續打盹,置若罔聞。
“那我要是打不過咋整?聽土樓那幫拿錢不做事的孫子說,那人可是當代十人裡頭相當難惹的一位,您老總不能費半天勁,把徒弟送給人家宰了吧。”
此話一出老道終於有了些動靜,抬起眼相當鄙夷地打量打量徒弟。
“打不過,你他娘不會跑啊?”
童子嬉皮笑臉,拱手行禮。
“得嘞,弟子必定跑得飛快。”
就在童子嬉皮笑臉的時節,雙魚玉境其中,同樣有小雪落地。
今年雙魚玉境雄城,雪來得比往年遲許多,也少許多,眼瞅除夕將近,到如今也不過隻落了三五場雪,雖是省去了掃雪,但的確是令孩童少了些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