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邊說邊飲酒,端起壇子來飲時,荊離跑了過去,給了太子一記清脆的巴掌,太子大為震怒,卻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又頓時澆滅了怒火,扯開話題若無其事地說
“來談談你的父親吧。”
荊離又欲用另一隻手去扇他耳光,卻被太子一手攔住,譏誚道“似乎不是一個好父親。”
“我是個女兒,或許現在是獨生女了。”荊離說,“我曾以為他是個好父親,我與兄長曾經分彆坐在他的左肩與右肩,在父親肩上我觀賞了十裡河流的風景,部族的子民若是見到我們,也都屈膝祝福。”
“你的兄長?”
“他被你們捉去了。”荊離悲傷地說,但悲傷似乎不是因為兄長的失去,她暗暗怨恨,“自此,我明白,他愛我,是因為兄長的存在,兄長被擄走的同時也擄走了他對我的關懷。”
“恕我冒犯,我並不是想讓你與我聊這些悲傷的事情,飲酒吃肉吧。”
太子用手扯下來一塊肉,他望了望荊離那與黑夜一樣黑的手心,隻好將肉塞進她的嘴裡。
她太餓了,沒有抵抗,食物在口中化為一股甘流,滋潤著她。
“請飲酒吧。”
荊離雙手捧起酒壇,暢快作飲,西南的女兒向來如此,慷慨豪爽,沒有那種雲遮霧障地拘束,沒有那種憑眉眼瞥轉去俘獲男子的伎倆。
“在明昌,你也處於待嫁的年齡……”
荊離疑惑地看向他,他又說“請彆誤會,我想說那些女子本應居於閨閣,而不是沾染人血,這對你來說確實太早太早了。”
“你們擄走西南的兒子,卻讓我們稱其為皇恩盛大。”
“莫非是借孿?”
“借走了兄長的弟弟,借走了父母的兒子,借走了祖上的傳承。”
“本王是儲君,將來決不會允許此類事情的發生。”
“儲君又有何用!”荊離口無遮攔,這一句話有如利刃刺在了太子的心頭。
“沒有。”太子的語氣空前垂喪,荊離察覺到了他的難過。
“其實那些衛人不是我殺的。”
“那是苗黎大王——你的父親。”
“也不是,他是最後一個參與進來的部族領袖,因此你可以知道,他的謹慎與懦弱。”
“懦弱真不應該從女兒口中說出。”她對父親的評價令太子頗為不滿,“謹慎就夠了。”
“是倥傯大王派人將他們殺害的,而三王一心,一王所建的功是三王共建的功,一王所殺的人是三王共殺的人。”
“這可真是令人無奈的結盟。”
“或許吧。”荊離麵上出現了一絲笑意。
太子一直在監牢中待到後半夜,他們談到童年,談到快樂,最後太子對他說關於斬首伍長的那件事,這讓他多日以來不能好睡,常常閉眼就是伍長蒼白的麵孔,荊離對他說她也殺過一個年輕的衛國士兵,死時到模樣她現在還曆曆在目,這給了太子莫大的安慰。
後來荊離因酒醉而倒頭睡下,太子替她在監牢中受苦感到悲憫,他將柴草鬆了鬆繼而鋪在荊離身上,剩下的牛肉也重新用枯葉子裹好放在一側。他冒著大雨趕回屋內,來西南的這段日子中從未如此好眠。
翌日,城樓守衛傳來了消息,魁羽道外除了淅瀝的雨聲外一片寂靜,有如永夜。那些叢林樹林之間披上了一層煙霧,讓人覺得危機重重。
“今日應當對決了。”太子披甲站在城樓上,對身後的士兵說,“印奚子呢?”
另一名士兵哆哆嗦嗦地望向他,惶恐地說“殿下,印奚子已經不見了。”
“什麼!”太子震怒道,然而戰期已至,他沒有閒暇之情去埋怨這個失信的守密軍。
他率領士兵自清晨就在城樓上等待,然而令他們困惑的是,這支野蠻好戰的軍隊直到正午來臨也不曾兵臨城下。
衛軍上下共同思量著這個問題他們是消失了,還是布下了什麼陷阱。
“開門!”太子命令城下的士兵。
“備馬!”
兩百名身手矯健的騎兵準備衝入前方一探究竟,城前泥濘不堪,奔跑的馬蹄將泥水濺在騎兵的上身,每一蹄都如陷入膠漆中難以掙脫。
泥土的顏色漸漸變深,黃土地,黑土地,灌木叢中有青有枯,雨水的氣味也很淡,騎兵們在迅疾地奔馳中仍不忘顧及路上的一切,這是由恐懼而產生的一種細心。
“籲!”太子勒馬。
麵前突現一座巍然的屍山,血已經被衝淡,太子繞屍山騎了一圈,望著那些眼瞼還未合上的金錘營士兵,垂死之狀好像是被能工巧匠給刻上去的一般,永遠不會改變。
“一百人。”這語氣似乎是褒揚屠戮者的本領,漸漸,太子回去對隨從們說,“看來今日戰事已經解決了,守密軍的印奚子果真名不虛傳!”
騎兵們如釋重負般地大呼了一口氣,畢竟昨夜的雨聲過於刺耳,總能讓人在深夜中去感慨生死無常,這一切都源於金錘營那些亡命之徒的嗜血的習性,讓每一個衛國士兵都為之避讓。
“殿下!”一名騎兵繞過屍山,看見了一顆被刮皮的老樹,太子騎馬前去。
這是一顆足有兩百年的榕樹,樹冠有如巨傘撐開來,葉子也是抹了油一般明亮,使人很容易忽視樹乾那一塊被刮皮的部位,騎兵起初望見它時也僅僅是被這個奇形怪狀的樹所吸引,相比那堆積起來的巨大屍山,花草樹木更能讓人放鬆。
其餘騎兵仍然在屍山周圍守衛,太子走到那裡時,望見了地上那一塊如被虎爪削過的樹皮,樹皮上仍然帶著微微的青液,這是剛刮下不久的。
太子緩緩騎到了榕樹樹乾前,樹乾上那被刮下的部位有一隻眼睛,一隻被弓箭刺上去的眼睛。
還有坑坑窪窪的一行字,像蚯蚓一般趴在上麵
“悲夫,技短不足殺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