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鳴!
衛國的太祖皇帝名為趙勳,在威加海內之時,將異姓王以莫須有的罪名處以極刑,直到年逾五十,青絲漸漸稀疏,天下才算河清海晏,而此時他也因年邁而內心向善,於是信奉儒學的文臣們聯名上疏祈求趙勳廢除肉刑。
“山河既定,極刑當廢。”趙勳對著文武百官揣摩良久,又撚著須髯說,“然而髡刑不可廢,朕知道,髡刑雖不傷肌膚血肉,無皮肉之苦,卻關乎士族榮辱,若是平民見到髡者,也定知曉其犯下重罪。”
這是崇文院典籍中的一段敘述。
當然朝廷難以捕獲潛藏於街巷之中的守密軍,而他們卻為了行刺便捷,往往將長發剪至寸長,又為了不讓人起疑心,便為自己戴上假發,這些假發的來源卻頗為駭人。
守密軍沒有集會,身手不凡、殺人謀生那自然就是守密軍的一員,成員們習慣將名氏掩藏,那些能為人得知的自然是威名遠播、出類拔萃的殺手。而那個將劉嬰斬殺,卻又悄無聲息的在太子身後用刀威脅的印奚子,讓坐在高堂上的太子驚喜交加,對有名諱的守密軍更是心悅誠服。
“血是臭的。”太子對著印奚子說道,印奚子擦乾刀刃,又坐到了他旁邊,太子又說,“你將頭發剪光了,給自己處了髡刑嗎,還是染了癩痢……不過本王記得,就算是孤竹的男子們也學著衛人蓄發。”
“頭發太長做事不方便。”印奚子說話時,將太子的頭轉到插著銅鑰匙的頭顱那邊,溫柔地說,“的確如此,殿下。”
話音罷了,就下去將劉嬰的頭皮割了下來,不時稱讚“挺不錯的一頭黑發。”最後將血淋淋的假發扣在了自己的腦袋上,又對那個驚恐萬狀的太子說“殿下想戴著試試嗎?”
“那不用!”太子說。
“也罷,這種臟東西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才戴的,記得我曾經將一個人的頭皮生割下來,鮮血讓他雙眼不能睜開,到最後因為疼痛而昏厥了,半年之後我回到他的門外,卻發現他安然活著。”印奚子說,“那副模樣真的太惡心了,相信殿下看見了也是心悸。”
“你為什麼要對他那樣做?”
“什麼事都是有理由的,就像我沒有要任何一個兵丁的性命,卻單單要了劉嬰的。”
“理由是什麼?”
“喔,如果我真的對你說這些理由,那讓我自己感到惡心!有如向人們歌頌我的事跡。”
太子將劉嬰埋葬後,又將印奚子安置在劉嬰的住處。
這天晚上西南開始下雨,即便是太陽眷顧之地,冬雨也是冰冷的。營中的火盆逐一熄滅,隻有營房與帳篷之中還透出暗弱的燈光。西南的雨夜卻為遊蛇所喜好,有一個帳篷內的士兵已經抓住了三條草蛇,他們各自分享,生吞大嚼,呼聲好像在雨聲之中掙紮。
過了很久,房中徘徊的太子才明白夜幕降臨,他將燭台上的所有蠟燭點燃,儘力營造出一些生機,畢竟在以前這裡有武安世,也有薛讓,武安世的背叛讓他不能痛苦不已,而薛讓的自以為是更讓他仇恨嫉妒。不過這些情感對於一個尚未成熟的孩子來說,似乎是可以被理解容納的。
現在,他誰也不能見,屋內的燈光渾濁不堪,雨聲淅淅瀝瀝,他裹緊鬥篷,似乎有些懷念京都,懷念那些可以為自己斟酒的丫鬟太監,不時可以說一些話解悶。
當然在那段日子中,最令他痛苦的卻是關於一個熏衣宮女的事情,在她將太子的衣物拿去熏香時,太子卻沒有按耐住心中的躁動,而是將一隻手貼在她粉撲撲的臉上,宮女的臉從涼到熱、從白到紅,都被太子漸漸感知到,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不過宮女後來卻因為七竅流血而死於東宮階前,最後是由負責雜物的太監們將她埋入城外的荒林之中,太子對此沉痛不已,卻無能為力,隻能在東宮鬱鬱寡歡,他明白這一切是他的父皇所為。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是仁慈的,但也是注重祖宗訓誡的。因為元象帝一向認為;皇家的尊嚴一旦被侵辱,那麼王朝的形象也會崩塌。所以往昔的君主即便是偏妃都是出自各地名門望族,而決不會是卑賤平民家的女子,譬如太子的母上正是宰相孫弼的女兒——孫睦齋。
他吹滅了火燭,將黑色的蓑衣披掛在身,頭上頂了個鬥笠,這些東西他早早地擺放在了門口,而衛率們在得到太子命令後就回去休息了。
城外的金錘營也避入深林,撐起牛皮帳篷,明日或許仍是大雨滂沱,他因此明白今夜不必守衛。
“不能去!”元象帝仿佛在雨間的水霧中縹緲成型,厲聲嗬斥太子。
“兒臣欲往!”太子的心也聚成一股力量。
這兩個念頭在他心間不斷的你爭我鬥,然而太子還是前去了,決定有時在於內心的願望而不是外在的約束,軍營中如此寂寥,他說荊離是鬼。
“她會害了你!”水霧中的元象帝抓住了太子心中掠過的一絲戒備,有如乘勝追擊般地製止。
“她不會害了我!”太子咬著牙,滿臉雨水。
在監牢之前他矗立良久,像一隻野犬般抖乾了身上的雨水,他麵目痛楚,元象帝的指責已經在他心中漸漸聚積,身心的疲憊令他迫不得已前往監牢深處。
這裡看押著逃兵、匪寇、殺人者,每一個人都繾綣在潮濕、昏暗的角落中,雨水從牆縫間一絲一線的擠入,“好冷!”一個囚犯壓抑地說道。
其餘囚犯們望見了有人來臨,便衝到牢門後,發出篤篤的衝撞之聲。
“甲南、甲北、乙南、乙北……”他默默地數著過道兩側的牢房,囚犯們睜著血眼望著慢步行走地他。
走到監牢深處,那裡格外安靜。
“本王……本王來看你了……”太子語氣孱弱,疲倦、羞澀之情於唇齒間反複雜糅。
荊離如其他囚犯一般,蜷縮在角落之中,將所有柴草攬在自己身前。
“可以陪本王……可以陪我一會兒嗎?”太子繼續說道,荊離緩緩轉過身去看他,她臉上黑泥遍布,身上也有著些許臭味,卻對此渾然不知。
“我——我不想和你說話!”荊離喊道,方才喧嘩的監牢囚犯這時猛然安靜,或許是荊離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又將聲音變得輕微而溫柔“抱歉,請回去吧。”
“你想家了!”
“不。”
“你想念你的父親了!”
荊離抱膝搖了搖頭,太子望見他眉目中的傷感之情,於是掏出鑰匙緩緩地打開了牢門,又邁步進去,荊離驚恐而憤怒地望向他
“你乾什麼?”
“你不要誤會,我帶了酒……還有一些肉——你曾給的水牛。”
“不必……”
荊離沒有將話說完,太子已經進來,將枯葉子包著的牛肉攤了開來,還有兩小壇子泥封的陳酒也被解封,香氣彌漫在荊離周圍。
“餓了的話……不,你肯定餓了,過來吧。”
“沒有!”
“我告訴你一件事,監牢裡給囚犯吃的是喂馬的麥子,我曾吃過,似乎不太可口,新入獄的囚犯,第一天吃的麥子還會剩半碗,次日會剩少許,五日之後可以說是一粒不剩,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