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神譚!
第五章、命燈和龍文
月亮升上夜空,一大四小,玲瓏好看。月光照亮一對聳入雲端的尖塔,顏色白裡透青,數不清的窗戶就像密層層的鱗甲。距離雙龍塔不遠的地方,“鯤鵬酒店”正在誇張地變形,大鵬狀的房屋折疊組合,變成巨大的鯤魚,緩緩降落在地。一輛白色的蚣明車從通天的龍塔滑落,爬過“鯤鵬”的脊背,悄悄地溜進幽暗的水渠。
燕眉從塔尖掠過,把變形的酒店拋在後麵,飛了十多分鐘,降落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街頭昏暗無光,符燈少得可憐,偶爾走過幾個行人,形影飄飄忽忽,說不清是人是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敢相信玉京裡還有這麼蕭條的地方。
“飛蓬街。”燕眉的目光掃過房屋的門牌,“一百四十三號……”她很快找到目標,那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年久失修,殘破晦暗,讓人欣慰的是窗戶裡依稀透出燈光。
女孩看過門牌,確信沒有走錯,揚起左手,篤篤篤敲打門扇。屋內沒有動靜,她暗生不耐,揚起手來,正要用力拍打,忽聽吱嘎一聲,宅門徐徐後退,符燈光芒泄露,映照出一張消瘦蒼白的女子麵孔。
“左萱嗎?”燕眉笑著問。
“你是?”女子警惕地打量對方。
“我是虎探。”燕眉隨口編了個名字,“朱雀方燕。”說完以後,才發現這個化名同時用了她和方飛的姓氏。
左萱的眼裡閃過一絲嫌惡,低聲說“我沒什麼好說的了。”伸手就要關門,燕眉匆忙抵住,笑著說“宋艾琪讓我來的。”
“宋虎探?”左萱半信半疑,“她相信我的話了?”
“您的話?”燕眉直覺對方的話裡暗藏玄機,“對,她讓我再來核實一次。”
“核實?什麼意思?”左萱困惑地望著女孩,“再看一次命燈?”燕眉一頭霧水,張嘴就來“是啊!我要再看一次……命燈。”
左萱眉宇舒展,神色鬆弛下來,慢慢把門拉開“請進吧!”
燕眉踏進門裡,渾濁的氣息迎麵撲來,夾雜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客廳裡的雜物胡亂堆放,蟲妖在黑暗中無聲地潛行。
“抱歉,挺亂的,”左萱語調低沉,“這些日子昏天黑地,沒有心情收拾東西。”
“沒關係,”燕眉暗生同情,“您和丈夫同住?”
“嗯,”左萱的聲音有氣無力,“現在隻有我了。”
“噢?”燕眉環顧四周,發現牆上掛著一張夫婦合影,左萱笑靨如花,挽著年輕的丈夫,馮少宇有點兒拘謹,抿著嘴唇露出靦腆笑容。
“他就是馮少宇?”燕眉十分費解,燕郢為什麼變成這個男人?她也想象不出,這個平常木訥的年輕人,如何會跟魔道扯上關係?
地板下傳來沙沙的聲音,似有爪子輕輕撓動,燕眉停下腳步,“什麼聲音?”
“鼠蜥吧?”左萱舉步上樓,驚起幾隻蠅妖,嗡嗡嗡飛來飛去,火紅色的複眼閃閃發亮。
“您最好養一隻書貂。”燕眉好心說道。
“不行,”左萱輕聲說,“我小時候被書貂咬過。”
腐臭越發難聞,蠅妖數目變多,燕眉忍不住揮筆掃出,紅光熄滅,蠅妖掉在地上垂死哀鳴。
抬眼望去,左萱已經消失了,女孩匆忙追趕上去,二層的廊道空寂幽沉,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左萱”。
無人回應,燕眉心頭發毛,提筆走了幾步,忽見兩扇小門左右相對,半遮半掩,正感猶豫,左邊的門裡忽然傳出左萱的聲音“我在這兒。”
燕眉踏進房間,但見左萱垂手肅立,無神的雙眼望著前方。酒櫃上有一盞小燈,明亮的燈火懸浮在皎潔的玉盤上,金紅色的外焰包裹純青色的焰心,如同一朵淩空綻放的花朵,燈火的外麵有一個透明的水晶圓罩,越過玉盤連接純金的底座。
水晶罩密不透風,也即是說,支撐燈火的不是燃料和空氣,而是其他的力量。
“這就是命燈,”左萱回過頭來,幽幽說道,“它聯結著我丈夫的元神。”
燕眉呆站在門前,搜遍腦海也想不出“命燈”的來曆,這是一種冷僻的道術,並不存在於八非學宮的課程。
“您是說……”女孩不勝遲疑,“命燈聯結元神?”
“宋虎探沒告訴你?”左萱的眼裡再一次流露出疑惑。
“不,”燕眉忙說,“隻是……她沒告訴我命燈的原理。”
“原理很簡單,”左萱輕聲說,“命燈的力量來自元神,這一盞燈等於元神所有者的生命,人死燈滅,人活著,燈就會一直亮下去。”
“馮少宇還活著?”燕眉險些叫出聲來。。
“我的丈夫還活著,”左萱的眸子更加幽深,“這盞命燈就是明證。”
“還活著?”燕眉望著命燈,努力理清思緒。燕郢變身馮少宇,必須借用他的元氣,如果馮少宇活著,他很可能跟燕郢在一起。也就是說,找到馮少宇,也就可能找到燕郢。
她的心口滾燙起來,腦海裡浮現出那個落寞的黑影。她千方百計想要找到燕郢,可是機會到來,忽又生出一絲膽怯。兩人再次相遇,她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
“你在想什麼?”左萱的聲音把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扯出來,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能用命燈找到你的丈夫嗎?”
“我不知道,”左萱輕輕搖頭,“沒有人相信命燈,沒有人相信我丈夫還活著。”
“給我一點兒時間,”燕眉略微一頓,“我會找到使用‘命燈’找人的方法。”
左萱瞪大眼睛,臉上有了神采“真的嗎?”
“我儘快回來。”燕眉轉身下樓,快步走出大門,呼出一口氣,直覺輕鬆了不少。身後的房屋有一種古怪的氣氛,呆在裡麵心情壓抑。
“你乾了什麼?”一個聲音忽然傳來,燕眉猛一回頭,望著杜風烈從屋簷下走了出來,細長的鳳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燕眉疑惑地問,“你在跟蹤我?”
“我要確保你不乾傻事,”杜風烈悶聲說道,“知道嗎?今天乾的事可以讓你進天獄。”燕眉笑道“你要告發我嗎?”
“我還沒想好,”杜風烈看了看窗邊的人影,“那是誰?”
“馮少宇的妻子左萱。”燕眉老實回答。
“你不該插手武庫案,”杜風烈搖了搖頭,“這件事巫史沒有錯,燕郢會影響你的判斷。”
“放心。”燕眉冷靜回應,“我很清醒。”
“如果你很清醒,就不會闖進‘公共事務安全科’,”杜風烈眯起雙眼,目光如電,“如果我不出現,你要怎麼對付宮子難?”
燕眉耳根發熱,沉默地看向前方,忽聽杜風烈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燕眉悻悻地問。
“你要的誘餌找到了。”杜風烈呼出一口煙,漫步向前走去。
砰,大火球跳出虛空,教室裡回蕩帝江的吼叫“小的們,都給我閉嘴!”
四周應聲肅靜,學生停止喧嘩。帝江收起火焰,大剌剌出現在講台上方,舉起觸手敲得講桌梆梆作響“今天我們來講一講‘降妖獵怪’。”
台下響起壓抑的歡呼聲,圓道師骨碌碌一轉,歡呼又低落下去。
“誰來說說‘降妖獵怪’的來曆?”帝江觸手一揮,“噢,天素。”
冰山女站了起來,語速極快“‘降妖獵怪’起源於道妖戰爭,最初不是遊戲,而是針對妖怪的戰爭演習,狩獵的對象都是非常凶殘的妖怪,每一次‘降妖獵怪’都有道者傷亡。道妖和解以後,出於某些原因,‘降妖獵怪’保留了下來,重要性大為削弱,隻是作為‘幻月舞會’的前奏而存在……”
“某些原因?到底什麼原因,”帝江陰陽怪氣地說,“儘管說,不要遮遮掩掩。”天素遲疑一下,輕聲說道“為了震懾妖怪。”
“震懾?想得美,”帝江嗬嗬冷笑,“我們才沒把它當一回事,‘降妖獵怪’就是一個無聊透頂的爛把戲。”
“您會參加嗎?”貝雨忍不住問。
“什麼?”帝江衝到女孩麵前,“你想狩獵我?”
“沒那回事。”貝雨噤若寒蟬,“我隨便問問。”
“我如果參加,那是你們的不幸。”帝江大吹法螺,“但從理論上講,任何妖怪都可能出現,有誌參加的學生,最好通讀一遍《妖怪大辭典》。”
教室裡一片哀嚎,巫嫋嫋尖聲高叫“《妖怪大辭典》能堆滿三個房間。”
“愛看不看,跟我無關,”帝江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兒,“這兒我來說說妖怪的品級,妖怪分為九品,狩獵不同品級的妖怪,得到的分數也不相同捉到一品妖怪得十分,二品二十分,三品四十分,四品八十分,五品一百六十分,六品三百二十分,七品六百四十分,八品一千二百八十分,九品二千五百六十分……最後累加的總分決定冠軍的歸屬……呃,白虎呂品,你要提問?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方飛見了鬼似的望著呂品收回右手,懶洋洋地起身說道“您說錯了。”
“胡扯,”帝江躥起老高,“我哪兒說錯了?”
“妖怪的品級,”呂品咂了咂嘴,“應該分為十品。”
帝江呼地衝到懶鬼麵前,大身子貼上他的腦門。呂品不為所動,臉上笑容不變。帝江轉動兩下,倏地退回原處,悶聲悶氣地說“好吧,曆史上出現過兩個空前絕後的大妖怪,狐神蓬尾和百頭蛟龍。蓬尾兼有妖怪和道者的偉力,如果說支離邪是道者之祖,蓬尾就是妖怪之神,它和它的後裔永遠受到妖怪的尊重……”說到這兒,帝江衝著呂品上下起伏,“百頭蛟龍是上古神龍和歸墟古蛇雜交的後代,百頭百身,擁有不輸給蓬尾的力量。道妖戰爭裡,百頭攻入玉京,使用‘忘墟之咒’逼迫道者簽訂了城下之盟。”
教室雅雀無聲,帝江也停頓一下“妖怪的世界,隻有蓬尾和百頭堪稱十品,可它們都已經死了。百頭戰死在忘墟,和約簽訂不久,蓬尾也在狐岐山坐化,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了十品妖王,最高的等級隻有九品。”
“帝江道師。”魚羨羽歪著腦袋一臉天真,“您是幾品妖怪?”
“那還用說?”帝江得意洋洋,大身子滾來滾去,“九品,必須是九品……”
“其實它是八品,”簡真咬著方飛的耳朵低語,“九品的妖怪隻有三個,狐青衣、黃鵷和……哇……”大個兒飛向空中,腰部纏繞透明的觸手,帝江的怒吼在他耳邊震響“誰是八品?你當我是聾子嗎?呸,你放個屁我也聽得清清楚楚,說,我幾品,我幾品?”
簡真一半像風箏,一半像皮球,嘴裡哇哇慘叫“九品、您九品……”
“這還差不多。”帝江把簡真丟回地麵,大個兒衝出教室,發出劇烈的乾嘔。
“課本翻到三百二十一頁,”帝江若無其事地說,“我們來說一說生活在地下的妖怪……”
“該死的老混球。”走出造化教室,簡真還在忿忿不平,“我說錯了嗎?它就是個八品的蠢貨。”
“閉嘴吧你,”方飛看他一眼,“帝江聽見,有你好受的。”
大個兒心虛地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帝江,頓又挺起胸脯“我才不怕他,哼,你們慢慢走,我要去雲巢。”
“去雲巢乾嗎?”方飛詫異地說,“下午的煉氣課在墨屋。”
“你懂什麼?”簡真吹著口哨走開,“我愛去就去。”
“他鬨什麼名堂?”方飛望著他的背影不勝納悶。
“他去練習飛天舞。”呂品說道,“隻有雲巢才能飛。”
“他認真的嗎?”方飛難以置信,“他真要參加‘幻月舞會’?”
“希望不是,”呂品抿了抿嘴,“每次看他跳舞,我都要做噩夢。”
下午上課前一分鐘,簡真才滿頭大汗地衝進教室,擠到方飛身邊說“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瘦了?”方飛狐疑地打量對方,“什麼意思?”
“告訴你一個秘密,”簡真一本正經地說,“飛天舞能減肥。”
“給腦子減肥?”呂品趴在桌上說,“難怪你越來越蠢,因為腦子越來越小……”
“你給我閉嘴!”大個兒氣得尖叫。
“誰閉嘴啊?”山爛石的聲音從講壇上傳來,簡真渾身一抖,忙說“山道師,我沒說您。”山爛石冷哼一聲,揚筆寫了兩個大字“吹塵”“今天我們來學‘吹塵’。”
教室裡寂靜時許,爆發出驚喜的狂呼,學生拍打桌子,恨不得手舞足蹈。
“安靜!”山爛石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喏,道者為什麼‘吹塵’?天素?嘿,我偏不叫你……”冰山女起身一半,聽了後麵又驚又氣。山爛石咳嗽一聲,揚聲叫道“蒼龍方飛。”
“在!”方飛慌頭慌腦地站起來,腦袋像是掏空了的葫蘆,“那個……”
“這兒!”大個兒雪中送炭,翻開課本遞了過來。
方飛感激地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厚著臉皮照本宣科“吹塵,‘野馬之吹’的最高形式,燃燒琅嬛草刺激元神,使元氣和琅嬛草的煙塵相融合,形成隨意變幻的煙靈。因為受到元神的控製,‘煙靈’勉強可以算是‘化身’,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可以幫助我們對抗無形的敵人,比如無形妖和隱身者……”
方飛的心突突亂跳,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道者都愛吸食琅嬛草,除了上癮之外,更多的是為了戰鬥。。
“說得對,”山爛石示意方飛坐下,“要想吹塵,首先得有一根好煙杆……”
“乾嗎不早說?”巫嫋嫋大聲叫道,“我家裡的煙杆有幾千根,最便宜的也要一千點金……”她得意地掃視四方,可是發現沒人理會。
“山道師,”貝雨舉手問道,“吹塵不是四年級的課程嗎?”
“按照課程,吹牛完了是吹礫、吹礫完了是吹沙,吹沙以後才是吹塵,不過等你們全都學完,‘降妖獵怪’早就結束了……”
“這麼說‘降妖獵怪’會有無形妖出現?”貝雨禁不住兩眼放光。
“誰知道呢?”山爛石搖晃胖大腦袋,“出題的人又不是我。”
“誰出題?”雙胞胎尋根究底。
“祖師葫蘆。”
“噢!”姐妹倆大失所望。
“看到了吧?”呂品在方飛耳邊冷笑,“她們妄圖竊取考試題目。”
“不會吧,”方飛看他一眼,“你的怨念太深了。”呂品哀怨地望著屋頂“不能通靈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去求她們啊!”簡真慫恿。
“還用你說,”呂品白他一眼,“我求過好幾回了。”
“誠意不夠,”大個兒惡狠狠地說,“你得跪下來抱她們的腿,不,舔她們的腳,就像一隻喪家犬。”
“我倒是想,”懶鬼失魂落魄,“可她們不讓舔!”
“你也有今天……”大個兒張開嘴巴無聲地狂笑,呂品悻悻說道“笑吧,儘情地笑吧……”簡真滿心得意,還想挖苦兩句,突然發現大嘴巴再也合不攏來,就這麼使勁兒張著,保持最誇張、最扭曲的笑臉。
大個兒兩眼發黑,使勁拉扯方飛,憤怒地指向懶鬼,方飛沒好氣說道“誰讓你招惹他?換了我躲都來不及。”
這種和稀泥的態度讓大個兒很不滿意,攥緊拳頭怒目相向,配上那張笑臉,滑稽得一塌糊塗。
山爛石簡明扼要地講完了“吹塵”的訣竅,揮一揮毛筆,眾人身前的桌麵向上彈起,露出一個亮閃閃的銀色盒子,打開一瞧,米白色的軟緞上躺著一根細長精巧的水藍色煙杆,旁邊還有一個白色的煙袋,紋繡金色花紋,散發迷人香氣,打開一瞧,裡麵塞滿了纖細絲滑的淺綠色乾草。
“哪兒來的便宜貨?”巫嫋嫋不屑地揮舞煙杆,“這種玩意兒我家狗都不用。”
方飛見過許多人吸食琅嬛草,親手觸摸卻是第一次。他托起煙杆,笨拙地把乾草塞進煙鍋,掃眼一瞧,教室裡不分男女,一個個嘴裡叼著煙杆,儘管沒有點火,但也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
“‘引火符’不用我教了吧?”山爛石點燃琅嬛草,深吸一口,嫋嫋吐出,煙霧升到空中,翻騰一下,變成栩栩如生的青鳳,環繞教室不停地飛翔。
學生難耐激動,爭相點燃煙鍋裡的乾草,按照山爛石教授的法子,深深吸入煙霧,緩緩向外噴吐。一時間,室內雲山霧罩,人人身影模糊。
方飛點燃琅嬛草,試著吸了一口,但覺香甜輕柔,與其說是嗆人的煙草,不如說是怡人的香料,吸入肺腑以後,腦子活躍起來,生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念頭。他不覺閉上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入煙氣,壓根兒忘了“吹塵”的初衷。
他陷入了冥想,腦海火花迸閃,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那是一個冬天,他還不滿十歲,父母勞累一天,早早入睡,父親的手包隨意地丟在客廳的沙發上麵。就像聽見了魔鬼的聲音,方飛打開皮包,取出汽車鑰匙,出門下樓,啟動了那輛白色的越野車。
他從未學過開車,可是一點兒也不害怕,模仿父親的動作,興興頭頭地把汽車開上了公路。夜已經深了,到處都是昏黃的車燈,方飛感覺莫名的興奮,雙手抱緊方向盤,就像抱住了整個世界。
夜裡車少人少,誰也想不到開車的人是個孩子。方飛信馬由韁,連闖了好幾個紅燈,環顧四周,才發現迷了路。他試圖掉頭返回,誰想拐了幾個彎兒,駛上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路上沒車沒人,甚至沒有路燈,左側閃動粼粼的微光,前方升起迷離的薄霧,車燈照在上麵,霧氣聚散開合,變幻出許多繁複詭異的花紋,像花、像樹,像是模糊的人臉……方飛看得入迷,忘了恐懼,當他回過神來,汽車已經紮進了湖裡。
汽車一股腦兒沉了下去,他無助地趴在車窗上,湖水漆黑深沉,眼前的氣泡就像無聲的歎息。湖水灌進了車廂,男孩漂浮起來,感覺呼吸困難,腦子漸漸迷糊……
四周突然亮了起來,方飛驚訝地發現,車身上紅光閃爍,寫滿了奇怪的符文,符字照亮了湖水,他回頭看去,毛骨悚然,車窗上貼著一張毛茸茸的大臉,碧綠的眼睛向他望來。
那不是人類的臉,而是屬於一條巨大的黑狗。黑狗瞪他片刻,離開窗戶,繞到汽車前麵,咬住了保險杠向上拖拽。汽車抖動一下,冉冉漂浮起來。
男孩渾身僵硬,呆望著黑狗把汽車拖出湖麵。他的內心毫無波動,感覺自己身在夢中。
“你沒事吧?”車門突然打開,一個老太太伸頭進來,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光亮的眼睛裡透著嗔怪,看見方飛以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好淘氣的孩子,”老太太歎了口氣,抽出一支毛筆,指著渾身濕透的方飛,發出夢囈似的低語,“萬物皆空……”
幻象應聲消失,方飛一腳踏空,猛地張開雙眼,忽見山爛石站在身前,吃力地彎下腰身,盯著他的雙眼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做什麼?”方飛一頭霧水。
“那個。”胖道師向天上指了指,方飛舉目望去,發現一輛“越野車”青煙繚繞、橫衝直闖,其他的煙靈遇上“煙車”,統統崩潰瓦解。
“咦!”方飛脫口驚呼,“煙車”應聲一抖,突然失去了輪廓。
“那是什麼玩意兒?”山爛石盯著散開的煙霧。
“汽車。”方飛看了看四周,回顧剛才的幻象,忽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再吹一個試試?”山爛石命令。
方飛咬住煙杆吸了一口,想象越野車的模樣,注入元氣向外噴吐,煙氣衝到天上,紛紛紜紜、模模糊糊,向內縮了一下,忽又煙消雲散。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噓聲。方飛手忙腳亂,接連吞吐煙氣,可是試了幾次,什麼也沒出現。
“看來是個意外,”山爛石沉思一下,回頭瞪向簡真,“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嬉皮笑臉的,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胖道師嗬斥完畢,晃著大身子走回講壇,丟下“嬉皮笑臉”的家夥,合不上嘴巴,吹不了煙靈,聞著滿屋的芬芳,卻連一口香草也沒嘗到。大個兒憋屈憤怒,小眼睛眨巴兩下,流下兩顆委屈的淚水。
“剛才出了什麼事?”方飛依然蒙在鼓裡。
“你不知道嗎?”呂品眉飛色舞,“其他人吹的‘煙靈’又小又弱,老鼠沒有尾巴,蛤蟆沒有腿,結果你吹出來一個大家夥,噢,叫什麼來著?”
“汽車!”
“對!汽車把那些小玩意兒撞得七零八落,真是痛快極了!”
方飛吸一口琅嬛草,悶悶向外吐出,煙氣鬆鬆散散,完全不成樣子。他滿心困惑,忍不住說道“奇怪,我再也吹不出來了。”
“彆著急,慢慢來。”呂品吸入香草,緩緩吐出,煙氣翻滾兩下,變成一個奇奇怪怪的東西,看上去就像一條盤著的小蛇。
“一條蛇?”方飛問道。
“不,”呂品眨眼笑道,“一坨大便。”
“哢哢哢……”簡真發出貓頭鷹一樣笑聲,他輕蔑地瞅著呂品,揮筆寫出一行字跡,“用嘴拉屎的白癡。”
“喲!”呂品的小眼神讓大個兒毛骨悚然,他張嘴一吹,“大便”飄向簡真的大嘴巴。
簡真驚慌失措,轉身想逃,耳邊傳來呂品的冷笑,大個兒渾身一緊,動彈不了,眼睜睜望著“大便”飛進嘴巴,直抵咽喉深處,儘管隻是幻象,仍覺說不出的惡心。
“好吃嗎?好吃多吃點兒!”呂品吞吐煙氣,“大便”一坨緊接一坨,長出眼耳口鼻,露出嘲弄笑臉,整齊有序地向著簡真的嘴洞進發……大個兒兩眼亂翻,差點兒活活氣死。
再吸兩口琅嬛草,方飛全想起來了。五年來,他私自駕車掉進湖裡,黑狗把他救起,龍夫人對他用了“遺忘符”,打開車門的時候,老婦人看他的眼神異常親切。
“她早就認識我,她不是第一次對我用‘遺忘符’,”方飛被這個念頭嚇住了,“她一直在監視我?不止駕車,還有醫院的時候……”
他的腦海被巨大的疑問灌滿,煙杆離開嘴唇,香草無助地燃燒,直到草絲燒儘,煙鍋變冷,說不出的恐懼洶湧襲來。方飛突然發現,十五年的人生隻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秘密藏在海水下麵。
困惑中他打開課本,翻閱“琅嬛草”的資料原始的琅嬛草是極其凶狠的木妖,遭到侵犯會變成尖刺,讓人魂眠至死。“木客”山都最早把它們揀選出來,經過上千年的馴化,祛除了毒素,變成無害的細草。
山都憎恨火焰,把香草當做食物咀嚼。真正開始“吸食”琅嬛草的是貓鬼,它們發明了煙杆,通過燃燒乾草,高效地汲取琅嬛草的精華。琅嬛草刺激元神、促進心智,久而久之,貓鬼也成為紫微裡最聰明的種族之一。
人族從貓鬼那兒學會吸食琅嬛草,沉溺其間無法自拔。貓鬼一度壟斷了琅嬛草的貿易,很長的時間裡,人族的財富一大半都花在這種淺綠色的乾草上麵。
支離邪由山都養大,學會了培植琅嬛草的方法。在他以後,道者開辟草田,大規模種植香草,擺脫了貓鬼的壟斷。支離邪對琅嬛草的嗜好貫穿終生,改進了煙杆,發明了煙靈,某些無神論史家堅持認為——不是鴻蒙,而是琅嬛草開啟了道祖的靈竅,完成了從人族向道者的飛躍。
琅嬛草功效眾多,能夠刺激元神,提高元神運行的速度;也能撫慰元神,緩解疲勞和失眠;它還能喚醒元神裡受到壓抑的部分,對於“失魂症”和“失憶症”大有奇效。
“治愈失憶症……”方飛指點書上的文字,忍不住小聲念誦出來。
那不是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往事。大黑狗救了他,龍夫人對他寫過“遺忘符”。
“可惡!”方飛雙手抱頭,十指插入頭發,內心生出強烈的憤怒。
“……於是盤古創造了誇父,力大無窮的巨人;鯤鵬創造了英招,背插雙翅的馬人;海若創造了鮫人,縱橫四海的魚人;羲和創造了火精,身處熔岩的火人;象蛇創造了貓鬼,守財如命的貓人;青主創造山都,與世無爭的小人;這些類人的種族擁有智慧,道者崛起之前,它們建立過帝國,創造過文明,它們把六大巨靈尊奉為神,並以巨靈的名義相互攻戰,遠古的人類遭受它們的奴役,從生到死都要麵對戰亂和恐懼……”念完最後一句,光頭聶昂長吐出一口氣,遲鈍地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台下。學生東倒西歪,鼾聲此起彼伏,念誦消失的一刻,許多人驚醒過來,使勁搖晃腦袋,擦去嘴邊的口水。
“今天的課就到這兒,”聶昂交代,“下次上課以前,記得預習《巨靈種族衰亡史》第三章第一節‘誇父王城——成都載天的興建’,聽到了嗎?”
“聽到了。”學生們有氣無力地回應。
“離下課還有一刻鐘,”聶昂看了看仙羅盤,“選修異類語的學生來我這兒報名。”
學生離開座位,鬨哄哄地湧向講壇,衝著聶昂嘰嘰喳喳。光頭道師一臉厭煩,忽快忽慢地揮筆登記。
“方飛,”禹笑笑走過來,身邊跟著韓妙,“你選修什麼語?”方飛躊躇一下,回答“龍語!”
“當然了,你是龍語者,還會‘火符紙書’,”禹笑笑回過頭,笑眯眯看著懶鬼,“不用猜,你一定選狐語。”
“不,龍語!”呂品的回答讓眾人瞠目結舌,韓妙忍不住說“你知道龍語有多難嗎?有人用龍文寫字,曾被寫出的字兒殺死,用龍語說話,結果把自己活活震死。”
方飛聽得緊張起來,忙問“真的?”韓妙用力點頭“異類語裡麵,龍語最困難也最危險。”
“怕什麼?”呂品咧嘴一笑,“我選修龍語,又沒說一定學會。”
“不學會選它乾嗎?”禹笑笑作為老實孩子,根本不能理解懶鬼的想法。
“選擇最難的語言,學不會也不丟人。”呂品回答。
“你根本就沒想學會,”簡真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就是拿龍語來湊數。”
“被你發現了。”呂品臉也不紅,“真不好意思。”
“噢。”禹笑笑終於想起大個兒的存在,“簡真,你選什麼?”
“貓鬼語!”簡真挺了挺胸脯,“將來好賺錢。”
“你還真現實!”禹笑笑尖刻地說道。
“嗐,”大個兒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人嘛,不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過更好的日子嗎?”
“庸俗。”方飛白他一眼,“笑笑,你選什麼?”
“英招語。”禹笑笑清了清嗓子,發出悠揚淒厲的聲音,抑揚頓挫,引來許多人驚訝地觀望。
“聽起來好像一陣風。”方飛十分驚奇。
“英招在大草原上生活,這種語言隨風而逝,可以傳遞很遠很遠,”禹笑笑說道,“我爸爸常跟英招做生意,我也跟著學過一些英招語。”
“我喜歡英招,”韓妙微笑,“特彆是男的,看上去帥氣極了。”
“韓妙,”大個兒瞅著女孩,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哥哥有消息嗎?”
韓妙臉上失去血色,默默轉身離開。禹笑笑衝著簡真怒目相向,呂品飛起一腳,把大個兒踹了個趔趄,差點兒撞上了迎麵走來的天素。
“喂!”冰山女撥開簡真,不滿地掃視眾人,“你們不去報名,還在這兒磨蹭什麼?”
“天素,”禹笑笑忍不住問,“你選修什麼?”
“全部。”天素大踏步走出教室,留下一幫張口結舌的家夥。
“我沒聽錯吧?”禹笑笑喃喃說道,“全部?那可是十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