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勿躁。”楚平生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了兩行字,交到梳著雙髻的丫鬟手裡:“去,拿給你們姑娘看,告訴她這紙條上的詩句不看會後悔。”
丫鬟瞄了一眼舞台後方銅爐裡燃得隻剩最後一點的線香。
楚平生麵色趨冷:“你是想壞了影梅小閣的規矩嗎?”
那丫鬟打個寒戰,這種責任她一個下人可擔不起,趕緊拿著紙條,提起裙擺噔噔噔上樓去。
此時許七安走進房間,已經在放著四碟瓜果和糕點的圓桌邊落座,浮香提起墨綠酒壺給他斟酒,便聽到腳步聲臨近,丫鬟走入房間,將一張紙條遞到麵前,附耳說了兩句。
這豔壓教坊司的花魁皺了皺眉,頗為不悅,不過還是展開紙條掃了一眼上麵的詩句。
這一掃不打緊,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麵有慌張,瞬間起身,手死死按著那張紙條。
許七安不解,那上麵究竟寫了什麼,竟讓這教坊司花魁的反應如此激烈。
“楊公子,很是抱歉,今日出了一點狀況。”
浮香緩了緩,臉上堆笑,尷尬道歉:“不如待明晚,明晚你再來影梅小閣,浮香虛位以待。小翠,去取一百兩銀子給楊公子,聊表歉意。”
這是……要趕人?
許七安很鬱悶,更加奇怪紙條上寫了什麼詩句,自己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怎麼就輸了。
“銀子就不必了,浮香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剛才那紙條上寫了什麼內容,好叫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浮香搖頭不語。
事已至此,再糾纏下去也隻是自討沒趣,許七安起身告辭:“既如此,在下明晚再來。”
“楊公子慢走。”
浮香麵帶微笑送至門口,輕施一禮。
許七安點點頭,拿著折扇故作瀟灑離開,一麵心中滴血,倒不是鬱悶屁股還沒捂熱就被美人趕出來的事,是心疼那一百兩銀子,為博花魁好感,四五年的月俸就這麼推辭出去了。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很清楚,打探周立的情報才是正事,相比之下,一百兩銀子就不那麼重要了。
“哈,你們看,他也下來了,就這點時間,連口茶都沒喝吧。”
“楊兄,這浮香姑娘……今晚怎麼回事?”
“我看是這小子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哩。”
“……”
大堂裡傳來起哄聲,說什麼的都有。
許七安狂搖折扇,滿臉不爽,怎麼也沒想到,國子監趙才子身上發生的一幕會在自己身上重演,不敢在樓梯久立,快步走到許家父子的散台旁。
鄰桌被他擠掉的趙才子啜了口茶,冷哼一聲:“你也有今天?”
此時此刻,許家父子可沒心思搭理他。
許平誌暗道可惜,到嘴的小酥肉長翅膀飛了。
許新年就正經多了,眼巴巴看著堂兄:“事情打聽得怎麼樣了?”
許七安長歎一聲:“我這才坐下,沒等說話,她接了張條子就把我請出來了。”
許平誌父子對望一眼,看向前方被兩名監生死死盯住的和尚,與此同時,浮香的丫鬟噔噔噔走下樓梯,徑直到他身邊:“開光大師,浮香姑娘請你上樓一敘。”
此言一出,全場肅靜,連舞台後麵彈曲的樂師也停了下來,愕然觀望。
一些人看到許七安被花魁掃地出門,猜測是否和尚的紙條所致,但猜測是一回事,親眼見證教坊司花魁毫不顧忌名聲,把一個和尚請做入幕之賓又是另一回事。
兩名監生急問小翠:“浮香姑娘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搞錯,開光大師是浮香姑娘欽點的對課榜首。”
“我不信。”
二人不服,要她把和尚的條子拿出來,讓大家品評一下,看看和尚有沒有作弊,是否具備真才實學。
小翠說道:“兩位怕不是忘了對課規則。”
文似烹鮮,百人百味,既是花魁選入幕之賓,自然要符合她的口味,按道理講,就算和尚抄兩行經文上去,隻要浮香看著順眼,點他為榜首,其他人也不能說什麼。
兩名監生看看站在不遠處的兩名護院,再想想教坊司的背景,慫了。
小翠見二人不敢多言,將手向二樓一引:“開光大師,這邊請。”
“讓她等著,我這邊的事還沒完呢。”
楚平生拽住想溜的兩名監生:“國子監的生員,不會這麼沒賭品吧?”
那二人回頭諂笑,笑得很難看。
其他人卻對和尚的態度一片嘩然,這家夥還真夠狂的,竟讓浮香等他,也有幾個腦回路異於常人的點頭稱讚,心想大師就是大師,美色當前處之泰然,真高僧也。
於是兩名監生在一群人簇擁下離開影梅小閣,來到教坊司的牌坊下,紅著臉學狗叫。
一個細聲細吠:“汪,汪汪……”
一個呲牙狂吼:“汪,汪汪汪汪。”
丟人吧?很丟人。
可他們不得不這麼做,因為就跟許七安、許平誌這兩個冒牌雲麓書院學子一樣,他們國子監生員的身份是假的,為的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好得浮香青睞,如今打賭輸了,若不依言行事,一旦和尚把事情鬨大,招來官府的捕快認真盤查,發現他們的身份是假的,通知家屬來提人丟臉不說,搞不好還要被國子監問一個冒充生員的罪名,輕則賠禮罰款,重則入獄服刑。
剛才爭做浮香入幕之賓的國子監監生們一臉尷尬,尤其是被花魁召到二樓又拒之門外的趙姓公子,殺人的心都有了。
彆人是否化名,身份假不假他不知道,他可是如假包換,真到不能再真的國子監監生,與他一桌共飲的“國子監同學”被如此羞辱,那心裡能舒服?
許新年看見國子監的人吃癟,心花怒放,嘴角幾乎翹到天上去:“好啊,好,太好了。”
許平誌瞪了他一眼:“好什麼好,當和尚不撞鐘,學人家鐘搶,哪裡好了?這叫不講規矩,沒有道義,不當人子!”
“搶鐘?搶鐘是什麼?”許新年表示不懂,怎地爹爹如此激動?搶鐘很可惡嗎?
“搶鐘,搶鐘的鐘就是,一種聲音悅耳,聽了能讓人醍醐灌頂的樂器,你一撞,哎,它就響,明白嗎?”許平誌手嘴並用,亂解釋一通,發現自己越解釋,許家大郎臉就越黑。
總不能告訴許新年,除了那些賣藝不賣身的花魁名妓,一般青樓女子的房間後麵多數懸掛一個小鐘,客人耗時太久,或是忘了時辰,龜公就會搖動鐘擺,往內壁撞幾下,發出響聲催促客人離開,而那些不守規矩,走關係或是加錢插隊的行為,便被稱為搶鐘。
“總之我的意思是,你大哥上去話還沒問,就給他把好事……咳,正事攪合了,你還在這兒給他叫好點讚?”
“那現在怎麼辦?”
“寧宴。”
許七安是大名,寧宴是字,在許府,李茹和許平誌要麼稱呼許七安“大郎”,要麼叫他“寧宴”,正如許新年的字是辭舊,大家喜歡叫他“二郎”或“辭舊”是一樣的道理。
“那和尚不是要助你們化解血光之災嗎?我看不如這樣,你讓那和尚見了浮香,幫忙問一問關於周立的情報。”
許七安想了想,覺得二叔的話不無道理,今天能辦成的事,何必等到明天,便趁開光大師往回走的時候湊上去,道明來意。
半盞茶後,眾人回到影樓小閣,開光和尚上樓去為花魁開光,許七安陰著臉走到二人身邊。
“怎麼樣?”
“他要六百兩。”
“什麼?六百兩?”許平誌說道:“我早就說這和尚不是什麼好人,寧宴,聽二叔的話,以後這種鑽錢眼兒的朋友少交。”
許新年一臉不忿,剛才在散台上,他還一口一個“大師”叫得歡呢。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許七安默不作聲,想起開光和尚上樓前遞給他的那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心想周立的情報今天問不到沒關係,再來一趟便是,反正浮香許諾明晚再見,前後隻差一天,應該不礙事。
許平誌說道:“等。”
“不回家嗎?”
“我要讓他知道,許府的門不是那麼好進的。”許平誌說道:“他不與我們方便,我們也不與他方便,想到許府掛單,四兩銀子怎麼夠,得加錢,一個月最少八百兩!”
“哦。”
許七安覺得這麼做不地道,畢竟他跟和尚有言在先,但搶鐘什麼的確實討厭,讓許平誌惡心一下和尚也好,大不了最後由他出麵做和事佬呢。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開光和尚搶他的鐘,總有一種被環保,被蓋帽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