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簾後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乾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麼?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裡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著畫眉離開大廳,在精致的庭台樓閣間,循著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裡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乾淨。然後,再挑選乾貝,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為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裡,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紅燙的煤炭,隻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乾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著木杓,守著那一鍋乾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乾貝粥。不隻是因為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是因為,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乾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後,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來考她的,就是乾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著乾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裡米粒熬得軟糜,乾貝也化為細絲,她隻添了些許海鹽調味,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回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臥著,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臥為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隻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乾貝粥。
那隻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複原,但是終究無法恢複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後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像,這人是遭遇過什麼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麼嚴重的傷。從這點來猜想,或許,他佝僂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榻上,喝了一口乾貝粥。
他隻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抬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著那男人佝僂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鋪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麼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發,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隻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鋪,另外還有個條件。」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麼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裡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後就離開,也不曾再見過那個神秘而佝僂的男人。
餐館方麵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鋪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征了幾個跑堂的,隻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鬨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隻要是嘗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裡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盤子裡,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板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產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采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回頭囑咐車夫,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接著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夫去收貨。
不過,為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回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出了什麼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裡,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擰乾送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為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著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隻嘗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麼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裡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裡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著臉回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麼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是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麼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麼!」大廚怒氣衝衝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住著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裡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子裡,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薑、香茅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醃製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著。」
管家這才轉憂為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著奴仆。「快快快,快去買回來,再讓大廚試試。」
奴仆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著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不必客氣,我隻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氣喘籲籲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麵前,接著就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麼?」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彆隻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裡,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麼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彆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瓷盤是全破了,還是隻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著。
「隻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麼,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乾眼淚。「妳先回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著畫眉的表情,隻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著奴仆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心裡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及精準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仆們,根本沒這類經驗,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麼下去,今晚的宴席,隻怕難以賓主儘歡……
她默默想著,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瞧見廚房門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僂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他大概已經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後的眼,緊盯著眼前的畫眉。「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為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回答。
「有。」
黑紗後的眼,仍舊看著她。
「那麼,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麼生意?」她長睫掀抬,望著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妳銀兩。」
畫眉隻考慮了一會兒。
「好。」能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著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麼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著「關於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麼,隻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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