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娃娃!
貝多芬的“月光曲”在廳中緩緩流泄。qΒ5
曾經有一名詩人說這首奏鳴曲輕柔的音色令他聯想起月夜下的瑞士琉森湖,這曲名便如此流傳開來。
月色掩映下的琉森湖該是幽雅靜謐、令人心思平和的,但汪夢婷感受到的卻是一陣無法言喻的惆悵。
她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心情一次比一次難受。
她彈到幾近忘我,整個人都沉潛在濃得化不開的惆悵之中,直到一名女傭前來喚她。“小姐,李家的少爺來了。”
汪夢婷停下正在琴鍵上飛舞的雙手,深吸一口氣,“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女傭退出琴房後,她才緩緩合上侞白色的琴蓋,站起身來。
終於來了。她終於要在今晚與她未來的夫婿會麵。
季海平……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
她竟要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
汪夢婷閉了開眼,在米色的開斯米羊毛長裙外套上同質料的短外套,腳步輕緩地下樓。
她在拖延著與他正式相見的時間。
膽小鬼!她在心中暗罵自己。他是怎樣的男人又有什麼關係?她已經答應了季風華提出的條件,即使他的兒子是個鎮日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她也必須履諾。
她等於是季家高價購入的商品,隻能任由他們處置。
汪夢婷在客廳的拱門前駐足,眸光靜靜地飄向室內。
一個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身材修長的男人正背對著她,與她兩位哥哥談話。
她深吸一口氣,悄聲走近他們。她的哥哥們首先看見她,他亦跟著旋過身來。
汪夢婷微微一愣。
儘管她曾設想過許多典型,但他的模樣仍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他有一張性格的臉龐,線條宛如用刀雕刻過,看來有些嚴厲冷硬;可是他流露出的氣質卻完完全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雙隱在鏡片後的眼眸不像一般商家子弟總是閃著精明銳利的光芒,反而透著一股溫文和煦的味道;在合身的灰藍色西裝襯托下,顯得更加結實勻稱。
這般中規中矩又溫文儒雅的模樣,和一般世家子弟的驕縱可說是天差地遠。
“汪小姐,我是季海平。”他朝她微微一笑,伸出一隻手,“很榮幸與你見麵。”
她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熟悉。
為什麼?這不是他們初次見麵嗎?為什麼他看她的眼神彷佛他早已認識她?而迅速掠過他眸中那道異彩又是什麼?像是驚豔、訝然,又像意料之中……
她半帶迷惑地與他握手,“我也是。”
“好了,季兄,你帶我妹妹出門用餐吧。”汪家的小兒子汪孟麟忽然開口。
汪夢婷訝異地瞥他一眼,“我還以為今晚要在家裡吃飯。”
“沒辦法,”排行老二的汪孟麒也開了口,“爸爸跟大哥現在都還在公司加班,我們待會兒也要趕過去,沒空陪你們。”
這顯然是故意安排他們兩個獨處嘛!
汪夢婷瞪了兩位哥哥一眼,兩人同時心虛地彆過頭去。
倒是季海平自自然然地接口,“既然如此,你們忙你們的,我帶夢婷到外頭用餐。”
汪夢婷悄然歎息,“那麻煩你先等一會兒,我上樓拿皮包。”
十分鐘後,她已經坐上季海平的黑色奔馳。
不是率性的積架,不是瀟灑的法拉利,更不是拉風的蓮花,而是中規中矩的賓士。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淡然平實。
“想吃什麼?”在車子平穩地駛向大路時,他問她。
“隨便,我對食物不講究的。”
他瞥了她一眼,“那去回香園好嗎?那邊的川菜很不錯。”
“可是現在都快七點了,我們又沒事先訂位。”
“沒關係。”季海平微微一笑,“我是那裡的熟客了,會有位子的。”
汪夢婷注視著他放在方向盤上的修長手指,“你常常帶朋友到那裡去?”她有些訝異。雖然她有三年不在台灣,但她記得回香園不是年輕男人喜歡去的地方。那裡太老派了,通常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愛去那裡。
“那裡幽靜些,菜也好吃。”他淡淡地答。
“也帶女朋友去嗎?”她忍不住試探。
他逸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恐怕要讓你見笑了,我這人一向沒什麼女人緣。”
“你太謙虛了。”
他聳聳肩,“可能是我這人太老派了,女人總嫌我沒情調。”
汪夢婷自低垂的眼簾悄悄打量他的側麵,或許是他太溫和了吧,所以無法吸引女人。他似乎感應到她的眸光,“我及格了嗎?”
她嚇了一跳,“什麼?”
“我的長相達到你的標準了嗎?”
汪夢婷連忙收回眸光,臉頰不自覺地燒燙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如此無禮。”
“沒關係。”他依舊是那般溫和的語氣,“我很榮幸有女人對我的長相感興趣。”
她聞言不禁歎哧一笑,“瞧你,把自己說得好象很沒行情似的。”
他微微偏過頭,像是訝異她逸出的輕笑,“我的確是沒什麼行情。”
“誰會相信呢?”她輕柔地反駁,一麵將一綹垂落的發絲撥回耳後,“你可是李家第三代的菁英分子呢。”
季海平望著她,禁不住為她不自覺的女性化動作所迷惑。
她察覺到他異樣的眸光,“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他定了定心神,眸光直視前方,“沒什麼。”
汪夢婷怔怔地凝望他一會兒,腦海中靈光一現,心跳開始不規律起來。
“你也在評斷我的相貌嗎?”她試著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什麼?”這次換他吃了一驚。
“我的容貌達到你的標準了嗎?”她嘴角抿著一抹俏皮的微笑。
季海平亦回她淡淡的微笑,“你不需要我的評斷。”
“或許……我需要的是你父親的評斷?”她有些黯然。
“你也不需要他的評斷。”他依然平穩地開著車,幽深的黑眸平靜無波,看不出在想什麼。
“如果不是他的認可,或許今天與你用餐的不會是我。”
汪夢婷並不是有意冒出如此尖銳的話,她並不想與他討論這些的,隻是……不如為何,話就這麼衝口而出。
她小心冀冀地觀察著他的反應.但他的神情竟無一絲牽動。
“或許吧。”季海平仍是一派淡然,“但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這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關係。而你,更不需在意任何人。”他將一對深不見底的眸子轉向她,“你是汪夢婷,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需要任何人來認可你的存在。”
她懾服於他難解的眸光。“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需在意其它人對自己的看法?”
“不,人還是需要他人的肯定,隻是不必因此而否定自己。”
她怔怔地凝視他良久,終於迸出一聲短促的笑,“我好象上了一堂深奧的哲學課。”
“對不起,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有時候會讓人摸不著頭緒。”他似乎有些歉然。
“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她淺淺一笑,“值得玩味。”
他眸光奇異地瞥她一眼,“到了,就在這裡。”
她隨著他往窗外一看,果然見到回香園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建築矗立眼前。
季海平親自為她開門,扶她下車。
“謝謝。”
他微微頷首,將車子交給泊車小弟後,挽著她進門。餐廳經理立刻笑容滿麵地迎上來,“歡迎,歡迎。季先生有一陣子沒來了呢。”
“有沒有安靜一點的包廂?”
“當然有。請跟我來。”經理在前麵引著路,帶他們穿越金碧輝煌的大廳以及仿中國古典風格的回廊。
在經過一座架於池上的白色拱橋時,他終於忍不住滿心好奇,回頭瞥了汪夢婷一眼,“這位是季先生的朋友嗎?”
汪夢婷微微一笑,“敝姓汪,汪夢婷。”
“原來您就是汪小姐啊。”經理恍然大悟,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怪不得!我說季先生從來不帶女客光臨,今晚怎麼破了例?原來是帶未婚妻來。這真是敝店無上的光榮。”
“哪裡。”汪夢婷客氣地應道,眸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季海平。
原來他說不曾帶女朋友來過是真的。
他是不願帶她們來呢,或是行情真如此之差?
餐廳經理忽然停住,拉開一扇揮灑著神州山水的木門。“就這一間吧。季先生,你覺得怎樣?”
“謝謝你,鄭經理。”
“那麼,想先點些什麼呢?”
季海平望向汪夢婷,她卻隻是搖搖頭。
說實在話,她也隻來過這裡一、兩次,而且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那麼,就照老樣子好了。”
“沒問題,馬上來。”經理笑容可掬地退下。
汪夢婷望向他,“我原以為你說不曾帶女友來過隻是開玩笑,沒想到竟是真話。”
季海平微微一笑,舉起桌上精致的瓷壺,替兩人各斟一杯茶。“我這人難得說假話的。”
她舉起茶杯賞玩著,“好精細的畫工。”
“據這裡的老板說,這套茶具可是晚明時期產自江西景德鎮的上好瓷器呢。”
“真的?我從未試過用真正的骨董茶具泡茶喝。”汪夢婷微笑,將瓷杯湊向鼻端,隻覺一陣清香撲鼻,“好香的味道。”她淺啜一口,品味著清茶入喉後舌尖的甘醇。“滋味也特彆。”
“這是江西的龍井。”
她揚眉,“你對茶葉也有研究?”
“隻是愛喝而已。真正品得出來的,也不過就是那幾種。”
汪夢婷透過杯緣的薄薄霧氣凝視他,這男人的品味果然和一般人不同。看他品茶時的專注神情,簡直就像一名老學究。
“我以為男人都比較喜歡品酒。”
“我也滿喜歡的。我大學時代曾經在法國波爾多參觀過幾座葡萄園,研究過他們的招牌紅酒。”他聳聳肩,“不過隻是些淺顯易懂的知識罷了。坦白說,我喜歡自在地飲酒更勝於研究它的年份醇度。”
不如怎地,汪夢婷腦海裡忽然掠過程庭琛的身影,心臟亦跟著一陣怞痛。
程庭琛愛極了紅酒.對各種品牌、各種年份的紅酒的優缺點知之甚詳。有許多夜晚,他倆就是一邊坐在壁爐旁品酒,一邊聽他談論酒經。
“不隻是氣候、土壤、風向、雨水會影響酒的品質,就連釀酒師的性格、他當時的情緒,都會影響口感呢。”有一晚,程庭琛一邊品著一杯來自勃艮地的紅酒,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
“你既然對紅酒如此瘋狂,何不乾脆當一名品酒師呢?”當時她是這般取笑他的。
“那這個世上可要少了一名優秀的律師了,這可是司法界的一大損失。”他笑著響應她,眸光是銳利逼人的自信。
隻要是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程庭琛一向全力以赴,非把它研究透徹不可;對工作自然更是如此,他一向自許做到頂尖。
汪夢婷努力揮去盤旋於腦中的身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跟程庭琛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對事情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他可有任何真心想追求的東西?
對他而言,她這個妻子是他真心想要的嗎?
“你似乎有什麼話想問。”季海平敏感地察覺她的猶豫。
汪夢婷借著品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為什麼你會答應這件事?”
“你是指——”
“為什麼你會答應這椿婚事?我想,這應該是你父親的提議。”
季海平先替她斟滿杯子,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很糟的提議。”
“所以你就答應了?”她不放棄地追問,“你總是答應你父親要求的每一件事嗎?”
“可以這麼說。”他不置可否。
“為什麼?這個年代已經很難見到像你這種唯命是從的孝子了。”她的語氣不自覺地帶著諷刺。他卻依舊淡然,“這也不全然是因為孝順。”
她瞪著他,“那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從來不曾真正想得到什麼?”
他驀然揚起眼眸,湛深的黑瞳令人難以參透,“或許你說得對。”
汪夢婷啞口無言。她真的無法理解這個男人!尤其是當他用那雙神秘幽深的眸子凝望她時,她真的完全無法掌握那難解的眼神究竟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
那是一對教人猜不透的眸子,即使它看起來是如此溫煦柔和。
她突然有種感覺,或許她將一輩子對著這雙眼眸,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察覺到這一點.她竟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整個用餐過程,他們沒再碰觸任何敏感的話題。
兩人談遍藝術、音樂、運動、時事,在刻意的禮貌之下,氣氛倒也融洽。
在主菜被撤下,換上精致甜點後,汪夢婷滿足地輕歎一口氣,“我都快忘記這裡的川菜有多麼道地了。”
季海平唇角微勾,“今天的菜色還合你的口味嗎?”
“相當不錯。你平常都是點這些嗎?”
“大概就是這些吧。試過幾次之後,還是覺得這幾道菜最好。”
“因為味道夠吧。”汪夢婷微笑,“我今天喝了好多冰水呢。”
“你算不錯的了,我有些朋友根本不敢吃辣呢。”
“那是因為我父親愛吃辣,所以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習慣了辣椒。”
“你是家人唯一的掌上明珠吧?”
“嗯。從小我父親和三個哥哥就疼我,尤其是在我母親去世之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她玩笑道,“有時候我都覺得快透不過氣呢。”
“太受寵也有這種壞處。”
“這倒是真的。幾乎我做每一件事他們都要過問,連三年前我想去英國留學,也是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點頭的。”
“你總是那麼快樂嗎?”季海平微笑地望著她,想起三年前在機場大廳,她被撞倒在地卻依舊笑得開懷的那一幕。
她卻忽然放低了音調,“有那麼多人疼,怎能不快樂?”
他凝望著她低頭品嘗甜點的動作,心中一動,“在英國也很快樂嗎?”
她眼簾依然低垂,“非常快樂。”
季海平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你在英國有要好的?”
她忽然手一顫,金屬湯匙掉落桌麵,發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