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開!跟屁蟲!
他在作夢。\\qΒ5。
客房裡傳來的聲響驚動了在午夜醒來的於香染,她原隻是起來喝個水,卻乍然聽見那聲音,雖然那呼叫聲如此細微,幾乎無法辨彆,她仍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香染!香染!」
他在叫她嗎?那嘶啞的呼喚似乎充滿了絕望。她心一緊,一股衝動教她打開了門,闖進一片漆黑的房裡,待眼睛適應黑暗後,她看見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正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她扭亮了床頭櫃上一盞夜燈,昏黃的燈光映亮他的臉,一張蒼白的、緊蹙的、冷汗淋漓的臉。
是惡夢嗎?她在床緣坐下,憐惜地望著他,猶豫著是否該喚醒他。
他繼續掙紮於惡夢中,泛白的唇模糊囈語,雖然有許多音節她無法辨識,但她聽到了,那痛楚的呢喃中夾雜著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在夢裡不停喊著她。他喊她做什麼?他想告訴她什麼?
「立人,你醒醒。」她不忍地推他的肩,「醒一醒。」
他猛然彈坐起,睜開雙眼,無神地瞪著她。
「香染?是嗎?」他喃喃問,忽地一把抱住她,「不要走,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不停地道歉,嘶啞地、沉痛地道歉。
他似乎還沒醒來,還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他緊緊抱住她的腰,濕透的臉龐貼在她柔軟的胸前。
是汗水,還是淚水?她分不清,隻覺得心口一陣陣揪疼。
「我在這裡,立人,我在這兒。」她心疼地搖晃著他,像搖晃孩子一般輕輕晃著他,「快點醒來,沒事了,我在這裡。」
「香染,香染,我好想。」他像孩子一樣緊抱著她,像孩子一樣對她訴苦,「我的腿斷了,我好害怕……」
他說什麼?他的腿斷了?她震驚地捧起他的臉,端詳他蒼白的臉孔,他的眼瞳失神,表情木然,彷佛還陷在夢魘中?
「我需要,我不能失去,不能沒有,真的不能……」他啞聲低語,字字句句都絞扭她的心。
他看起來好無助,無助得像個找不到路的孩子,無助得令她忍不住鼻酸。
她再次攬住他,「噓,沒事了,我在這裡啊,你張開眼就能看到了,醒來就能看到了。你快點醒來啊,立人。」她哽咽地喚他。
他像終於聽到了,身子一僵,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連續眨了眨,好半晌,他總算認出了她。「香染?」他呆呆地看她,「怎麼回事?怎麼會在我房裡?」
他終於醒了。她鬆了一口氣,顫巍巍地啟唇,「我聽到你在說夢話,所以進來看看。」
「我說夢話?」他惘然。
「嗯。」她靜靜望著他,「你在夢裡,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叫的名字?」這下,他全想起來了,臉頰一熱,尷尬起來。
「那個夢很可怕嗎?」她蹙眉問他,「你剛剛一直醒不過來,我好擔心。」
「真對不起,嚇到了吧?」他又尷尬又自責,「我沒事,彆擔心。」
你明明有事。明麗的大眼瞪著他,不相信他四兩撥千斤的說詞,「告訴我,你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我沒有啊!」他裝傻。
「你的腿受過傷嗎?」她追問。
「嗄?」
她意味深刻地望著他,「你剛剛說你的腿斷了。」
「我這麼說?呃,我怎麼會這麼說?真怪啊!」他摸摸頭,強笑道,「彆理我,八成是睡胡塗了。」
真是睡迷糊了,還是在夢裡吐露了真心話?她深思著蹙眉,眸光一轉,忽地瞥見床頭櫃上某樣東西,呆了呆。
「姚立人。」她忽然連名帶姓喊他。
他身子一僵。通常她這樣喊他就表示她在氣頭上,老天,他方才神智不清時該不會冒犯她了吧?「對不起,香染。」他道歉,鬆開環抱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
「你道什麼歉?」她不解。
「嗄?」他一愣,「不是要罵我嗎?」說完,還垂下頭,一副乖乖聽訓的模樣。
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是心悸,不自覺輕輕歎了口氣。這個男人嗬,為什麼他總有辦法將她一顆芳心弄得亂糟糟?她微微抿唇,傾身拿起擱在床頭櫃上的相框。
「我是要問你這個。」她低聲說,拇指劃過相框上的玻璃,「這張照片你一直留著?」
他一怔,良久,才點了點頭。
就跟姚軒第一次見到這相片一樣,於香染也注意到右下角有一片熏黑,「這是怎麼回事?讓火給燒的嗎?」
「是。」
她揚眉,「你把相片帶進火場?」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他低聲道,看著她的眼藏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她頓時感覺呼吸困難,「一直都帶著嗎?」
「一直都帶著。」他坦承。
「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能時時看到你們。」
「為什麼?」她繼續追問。
他卻無法回答,眼底掠過一絲掙紮。
「告訴我,姚立人。」她命令他,「不許說謊。」
「因為我……」他彆過頭,良久,才澀澀開口「我害怕。」
「你害怕?」她愕然,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如果沒有你們陪著我,我會失去勇氣。」他自嘲地低語,「大概想不到吧?這些年來,我總是失眠,尤其出任務的時候,看著災區那一片蒼涼景象,我總是很難入睡。我隻有在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才會覺得心裡有點踏實,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活著。他的用詞震撼了她,她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還汗濕著的臉,他噙著苦澀的嘴角。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找回說話的聲音,「你進災區救人的時候,會害怕嗎?」
「當然會害怕了。」他淡淡撇嘴,「以為我真是不怕死的英雄?」
她惘然,從沒想過他救人的時候也會害怕,她總是怨他愛逞英雄,怨他憑著一股粗率的勇氣輕擲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你以前都不告訴我?」她啞聲問,「為什麼你不跟我說你也會害怕?」
「我怎麼能跟說?我若是說了,隻會更讓擔心,更不會讚成我做這樣的工作了。」
因為怕她擔心,怕她不讚成,所以他便選擇一個人默默咽下所有的痛苦嗎?
他真是傻瓜,傻透了!她不敢想象這些年來他經曆了什麼,方才的惡夢,夢中的囈語,那些都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恐懼吧?
「你怎麼這麼傻?」心痛的淚水,不聽話地滑落,她打他肩頭一記,「你應該告訴我的,應該讓我分擔你的心事,我是你老婆啊!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你老婆?」
「……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他隻會說這麼一句嗎?「我真是被你氣死了,氣死我了!你這個笨蛋,大笨蛋!」她怞怞噎噎地哭罵,玉手扯住他衣襟,臉頰埋入他寬厚的胸膛。
他攬住她,又是抱歉,又是感動。這是為他流下的淚水,是因為心疼他而流下的淚水,她心疼他,她還在乎他,還在乎著他啊!
「我們重新來過好嗎?」他捧起她淚痕交錯的臉,焦急地問她「好不好?香染,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不說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停跌落眼眶。
「我已經辭去救難員的工作了,我會退出這一行,以後再也不會讓擔心了。所以請答應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懇切地求著她,一顆心高高提起,等待她的答案。
她淚眼迷蒙地望著他,「你真的願意為我不當救難員?」
「嗯。」他點頭。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著問他「你不是說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嗎?」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搖頭,「我連自己的妻兒都照顧不好,有什麼用?」
「你……」她怔怔地望著他。
他為什麼如此自貶?被許多人捧為英雄的他,對自己的成就竟棄如敝屣?
「答應我吧,香染。」
看著她的男人完全不像個救人無數的英雄,他的眼神倉皇不安,甚至帶著點絕望,彷佛正等待法官判決的囚犯。
那樣的眼神令她心酸,更心痛,有股衝動想立刻點頭答應,可胸臆間隱隱的鬱悶卻讓她猶豫。有什麼不對勁,似乎有哪裡……錯了,他的眼神,不該是這樣……
「讓我……再想一想。」
「……謝謝你今天跟我說這些,真的很謝謝。」掛斷電話後,有好片刻,於香染隻是呆站在原地,秀眉憂愁地蹙攏著,容顏蒼白。
「怎麼啦?媽咪。」拿著本故事書走來客廳的姚軒見狀,擔心地問她。
她搖頭,沒答話。
「是不是很無聊?可惜爸爸不在,不然我們三個就可以一起玩大富翁了。」姚軒歎氣,「剛開始放寒假的時候,爸爸就買給我了,可是一直沒機會玩。」
對兒子的感歎,於香染置若罔聞,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過了許久許久,才怔忡地開口「軒軒,你知道嗎?你爸爸房間裡有一張我們的相片。」
「媽咪知道?」姚軒愕然揚眉,「媽咪不是從來不進爸爸的房間嗎?進去看到的嗎?什麼時候?」
昨天深夜,而且還停留了許久。憶起兩人之後意亂情迷的親吻,於香染臉頰悄悄發燒,「這不是重點。」她頓了頓,「所以你也知道那張相片?」
「我知道啊。」姚軒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媽咪?」
「因為爸爸不讓我告訴,他說要保密。」
「保密?」於香染蹙眉。他究竟還藏有多少秘密沒跟她說?「為什麼要保密?」
「因為……」澄澈的眼閃過猶豫。
「姚軒,媽咪問話要乖乖回答,不許說謊。」她擺出母親的架子。
「可是我答應過爸爸,我應該守信用。」小男孩還是猶豫,「媽咪不是也說做人要守信用嗎?」
的確,她是這麼教過。於香染暗暗歎息,想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套出兒子所知道的。「這樣吧……」她回房裡抓來一隻可愛的泰迪熊寶寶,「你對著熊寶寶說,到時候爸爸知道了,你就跟他說,你不曉得媽咪在旁邊偷聽。」明眸俏皮地一眨。
「這樣不是等於作弊嗎?」
「這不算作弊。」她抬起一根手指,阻止正直的兒子繼續爭辯,「作弊是壞事,可是讓媽咪明白爸爸的心事能算是壞事嗎?」
姚軒眨眨眼。
「你不希望媽咪跟爸爸和好嗎?」她卑鄙地使出撒手鍆。
「當然希望!」姚軒熱切地點頭,「好,我說。」語畢,他立刻抱起熊寶寶,乖乖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晶亮的眼對著熊寶寶的棕色眼瞳。「寶寶,你知道嗎?爸爸說啊,他一直把媽咪跟我的照片帶在身上,他說我們是他的勇氣哦,他說隻要看到照片,就好像我們在身邊一樣,他每天晚上都要看著我們的照片才睡得著。」
小男孩正經八百地對著泰迪熊訴說從父親那兒聽來的心事,於香染躲在沙發後偷聽。
「爸爸說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掉下來的水泥塊壓傷了,躺在地上不能走,他以為自己快死了,幸虧我跟媽咪救了他。」
她和軒軒救了他?於香染怔然不解。
「他說那個時候,他拿出照片來看,卻不小心讓火給燒著了,他怕火燒光了照片,拚命地爬起來,躲到一邊。爸爸說要不是有這張相片,要不是有我跟媽咪看著他,他說不定就會死了。」
所以他才說,是他們母子倆救了他。於香染懂了,隻是這樣的領悟太過傷感,太過酸苦,讓她一顆心緊緊揪扯著。
她可憐的立人啊,為什麼他從來不告訴她這些事?
「寶寶我告訴你,我覺得爸爸好可憐啊。」姚軒繼續說,「他上次救了李學儒的妹妹,回到家好累好累,可是他都不敢坐沙發,隻敢坐在地上,我猜他是怕弄臟了沙發,媽咪會罵。爸爸很怕媽咪生氣,他真的很怕。」
於香染身子一軟,靠著沙發椅背滑坐在地。他真的那麼怕她嗎?她真的對他那麼壞嗎?連沙發也不敢坐,怕弄臟了……老天!她為什麼這麼不體貼?
「李學儒的媽媽一直想要來我們家道謝,可是爸爸一直叫她不要來,他救了人,卻好像一點也不高興,好像還很怕人家知道這件事。寶寶,我真的覺得好奇怪耶。」
是因為她吧?是因為怕惹她不高興他才拒絕了人家登門道謝。他救了人,卻一點也不感到榮耀,因為他知道,她不會高興。
都是因為她啊!於香染鼻一酸,捂住唇,堵去一聲亟欲竄出口的嗚咽。
「我真的覺得爸爸好可憐,我希望媽咪不要再怪他了,我希望媽咪原諒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姚軒已經不是對著熊寶寶說的了,他來到沙發後,祈求地看著母親。
於香染痛楚地揚起眸。
「媽咪哭了?」他大吃一驚,「怎麼了?媽咪,軒軒說錯話了嗎?」
「沒有,你沒說錯話,你說得很好,很對。」她哽咽地道,「錯的人是我,是媽咪。我錯了,錯了……」
她錯了。她一直以為隻有她在受苦,卻沒想到,他承受的痛楚或許比她還重還深。英雄也需要有人支持啊!在曆經劫難後,英雄也需要有個家可以回,那屋裡會有個人為他點亮一盞燈,等他回來。
她會安慰他,鼓勵他,替他拂去一身疲憊,給予他溫暖,讓他能有勇氣再出發。
在她眼底,他不是英雄,隻是個男人,一個她願意好好愛他,溫柔待他的男人。
她應該這麼做的,可她沒有。身為他的妻子,她不僅沒有這樣做,還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絕情地寄給他一張離婚協議書。
於香染啜泣著,想起方才在電話裡,老喬告訴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