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她,立人的腿的確受過傷,醫生甚至還告訴他那條腿可能會永遠廢了。他遭受了這樣的打擊,卻瞞著她不說,連老喬也是很後來才得知這件事。
想起他居然選擇一個人承受折磨,她生氣、難過,更心疼。她不敢想象,當時的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簽下離婚協議書,又是怎麼獨自一人麵對複健的痛苦……
「他花了半年多複健,一能走就馬上回台灣來看跟孩子。他躲在一邊偷看,看你們過得很平安,很開心,他覺得很後悔,不敢再來打擾你們母子倆,所以……」
「所以他就又一個人偷偷離開了?」
「這些年來,他在外頭四處漂泊,我想他是很掙紮,不曉得該怎麼麵對你們。」老喬這麼告訴她。
再想起他這句話,她的心,像深秋搖搖欲墜的楓葉,隨時要四散飄零。
她的立人啊!他想回家,卻不敢回家,他無家可歸,隻能在外頭流浪,他一定很寂寞……
「媽咪彆哭了。」姚軒沙啞的嗓音喚回她的思緒,小手輕觸她的頰,替她擦淚。「知道嗎?爸爸告訴我,他以後不會再當個救難員了。他說他可以當所有人的英雄,卻當不了媽咪的英雄,讓很傷心。」
「他這麼跟你說?」她惶然望向兒子。
姚軒點點頭,咬了咬唇,忽然問道「媽咪,一定要爸爸當的英雄嗎?我不可以嗎?」
「嗄?」她一愣。
「李學儒的爸爸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家來,他說他是男生,所以要負責保護媽媽和妹妹。我也是男生,我也想保護媽咪。」姚軒認真地說道,薄染憂傷的眉宇看得出他已思索這件事許久,「所以媽咪,以後爸爸去工作的時候,我會陪著。爸爸去救人,我來陪媽咪,當媽咪的英雄,這樣好不好?」
她愣愣地看著兒子早熟的神情,「你要當……我的英雄?」
「對啊!」姚軒用力點頭,「以後就由我來保護媽咪。」
她心一扯,「你要保護我?」淚水再度盈於眼。
「嗯。所以媽咪彆再怪爸爸了,好不好?」
於香染說不出話來。她的兒子說要保護她,這麼小的孩子,卻說要當她的英雄,他還說他的同學也是這樣--是不是所有的小男孩,都立誌成為母親的英雄?
好貼心、好可愛的孩子啊!於香染感動不已,一把抱住兒子矮小的身軀,緊緊地、緊緊地擁住他,「我知道了。以後爸爸不在時,就讓軒軒來陪媽咪吧!」
「那不再怪爸爸了嗎?」
「不怪了。」她含淚搖頭,「我本來就不應該怪他。」
她不該隻等著他給她幸福,她也可以反過來給他幸福啊!
為什麼她從來不曾這麼想過呢?為什麼到現在,她才忽然想通了這一切?
真傻啊!原來最傻的人,是她。
「怎麼樣?不錯吧!」老喬柔著下頷,誌得意滿地問。
「是很不錯。」姚立人同意,抬頭仰望著消防局幾名特彆選出的搜救隊員沿著高樓玻璃窗緩緩下墜,表演高樓救災的訓練成果。「你今天找我出來,就是特地要讓我看這個?」
「嗯哼。」老喬承認,「我是想,讓你看看我們隊員的訓練成果,說不定會改變你的心意,讓你答應加入……」
「我不會加入的。」姚立人打斷他,「我昨天不是說過了嗎?我要退出這一行。」
「你不是認真的吧?立人。」老喬皺眉望他,「我以為你隨口說說而已。」
「我是認真的。」姚立人語氣堅定,他不再仰望高空,湛幽的眸直視以前的老上司,「我要退出。」
「是因為香染嗎?」老喬問,「她不讚成你做這一行?」
「我不想再令她擔心。」姚立人簡單一句。
「我能體會香染的感覺,我老婆也是這樣,我們剛結婚那幾年她也老是碎碎念,差點還跟我離婚,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挺過來了。」老喬頓了頓,意味深刻地看著老部屬,「你老實告訴我,立人,你真的可以放棄這一行嗎?」
「……我當然可以。」姚立人淡淡扯扯嘴角。
「真的嗎?」老喬顯然下相信,「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棄理想了?你以前不是說過嗎?你是為了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才加入消防隊的,九二一地震那天,你的好朋友被倒塌的房子活埋,你不是一直說,如果台灣有專業的救難隊就好了,如果我們不需要依賴國外的救難隊,說不定你那個朋友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跑去國外受訓的嗎?」
不錯,他的確是因為如此,才決定加入國外的救難組織,他也曾想過,有一天等他經驗夠豐富了,他便要回台灣來貢獻一己之力。
隻可惜,事情從來不如他所想象得單純。
「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老喬。」姚立人澀澀地自嘲,「當初我能去國外受訓,也是你動用了所有的關係來幫我,我現在卻不能回報你……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道歉,你以為我是在強迫你還這個人情嗎?」老喬重重歎氣,「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後悔啊!立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退出這行,我怕你遲早要後悔。」
「我不會的。」
「你……」老喬還想勸說,高空忽然傳來幾聲尖銳呼喊。
兩人同時一震,迅速抬頭往上瞧,隻見其中一名隊員在幾十層樓高的空中來回搖晃,情況驚險。
「怎麼回事?」老喬立刻抓起無線對講機問道。
「上麵突然有一陣強風,小陳沒抓穩,給吹歪了。我們想拉他回來,可是風實在太強。」
「他沒問題吧?」
「應該、應該沒……糟糕!風又吹過來了。」驚叫聲傳來。
老喬擰眉,正思索時,姚立人已搶過對講機,「他在第幾層樓?現在風速多少?往哪個方向吹?窗戶可以打開嗎?」
「你、你是誰?」對方猶豫地問。
「我是……」
姚立人還沒來得及解釋,老喬已主動湊過身來,吩咐道「沒關係,儘管聽他的指揮,這方麵他可是專家呢!」
「專家?」對方一愣,好一會兒,才記得應聲「是。」
「交給你,立人。」老喬對姚立人眨眼。
姚立人點點頭,無暇去探究老喬這詭異的表情後隱含什麼樣的意味,他明快地下令,透過無線電指示隊員們馳援的技巧,幫忙他們成功拉回隊友。
前後不過幾分鐘,便化險為夷。
一旁觀看的老喬又是驚歎,又是佩服,等到姚立人還他對講機時,他不禁笑吟吟地評論,「瞧你這反應,立人,你根本擺脫不了這一行啊!」
姚立人一怔,彷佛這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麼事,他懊悔地蹙眉。
「就憑你這麼愛管閒事的個性,怎麼可能見死不救呢?」老喬嘖嘖搖頭,「你根本是天生的救難員啊!」
「彆說了,老喬。」姚立人止住他,「我已經決定了。」
「你根本還沒決定,你隻是以為自己可以放棄而已。」老喬笑望他,「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怕香染不高興,你放心,剛剛香染打電話來……」
等不及老喬說完,姚立人已震驚得瞪大眼,「你說什麼?香染打電話給你?你告訴她我在這裡嗎?」他急急追問老友。
「當然啦,我還告訴她,我還是希望你加入我們的搜救隊,問她能不能同意……」
「你、你居然這麼問她……」姚立人氣息一促,差點無法呼吸。
老天!香染會怎麼想?她一定以為他說話不算話,一定以為他昨晚對她說的,全是哄她騙她的話。她一定恨死他了!
「我真被你害死了!老喬。」姚立人懊惱地低吼,轉過身,邁開步履,狂風似地奔過街道。
「喂喂!等等啊,立人,我話還沒說完呢!」老喬愕然地想喊住他。
他沒理會,頭也不回。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
可不知怎地,急匆匆的步履,在來到家門口時,卻驀地彷徨起來,躊躕不前。
他真的……能夠回家嗎?在那屋裡的人,是否一點也不歡迎他?
這些日子,他厚著臉皮,不顧她的反對,硬是搬進了那屋裡,雖然他表麵上漫不在乎地耍賴,但心底,其實一直很惶恐。
他真的怕,怕哪天早上醒來,她忽然後悔了,趕他出門。
那天她崩潰地要他離開,他心如刀割,幸好還有軒軒肯幫他,讓他不至於真的落得狼狽打包的命運。
他真的、真的很想留下來,這幾年四處漂泊,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擁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當他累了倦了的時候,可以回去尋求安慰的地方。
這樣的心願,難道太過奢求嗎?姚立人苦澀地撇撇唇,低下頭,前額抵上冰涼的鐵門。這扇門裡,住著兩個他最愛的人,他好想見他們,卻不敢輕易按下門鈴。
他不敢想象,即將迎向他的會是什麼……他好害怕,真的害怕。
不知掙紮了多久,他終於提起勇氣,顫手按下門鈴。
來開門的是姚軒,他一見到他,便咧開大大的笑,「爸爸,你回來了啊!」
他恍惚地看著那燦爛如陽光的笑容,「媽呢?」
「媽咪在廚房。」姚軒推開鐵門,小手拉住他,「快進來,爸爸,我們今天吃火鍋哦。」他愣愣地跟兒子進門。
「媽咪說我們今天要提早過年,一家人來圍爐。」姚軒興高采烈地宣布。
姚立人一震。圍爐?一家人?他茫然移動視線,發現餐桌上擺滿了一盤盤火鍋料,而係著圍裙的於香染正將一鍋熱騰騰的高湯擱上正中央的電磁爐。
「你回來了啊!」她抬起頭,好自然地朝他投來一記溫柔的眼神,「太好了,我們可以開飯了。」她淺淺地笑。
他怔立原地,為她溫柔的眼神和微笑感到心悸,不論他之前期待什麼,他都沒想到迎接他的會是這樣一番情景。「香染,……」他——地說不出話來。
「我怎樣?」她柔聲問他。
「不是打電話給老喬嗎?」
「嗯,我打了。」她坦承。
「不生氣嗎?」他困難地問,嗓音沙啞。
這不安的問話教於香染一陣鼻酸,悄悄吸了口氣,「我是很生氣,我氣你壓斷了腿卻不肯告訴我,要不是老喬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曾經住院複健過呢。」
「知道了?」他呆怔,「老喬都告訴了?」
「是,他都告訴我了。要不是他跟我說,我到現在還被你瞞在鼓裡。」她氣憤地挑眉,走到他麵前,雙手腰,食指點他胸膛,裝出一副凶悍樣,「我警告你,姚立人,以後不許這樣了,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乖乖回家來,知道嗎?」她像訓誡孩子一般地訓他。
他卻一點也不生氣,激動地看著她,喉頭像梗著一顆酸橄欖,說不出話來。
「你瞧瞧你。」她故意拉起他的手,審視他外套袖口,「才出去沒幾個小時,衣服就弄臟了,你是跟著人家一起救災演習了嗎?」
「我沒有!」他心驚地辯解,「相信我,香染,我不會……」
「噓,彆說了。」她拿食指抵住他的唇,溫柔地凝睇他,「我沒怪你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論你決定怎麼做,我都絕對支持你。」
「什麼意思?」他傻傻地問。
「意思是,你儘管接下老喬介紹的工作吧!那是你的理想,不是嗎?」她嫣然笑望他,明眸充滿理解。
他不敢置信,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一時間手足無措,「香染,不是……在逗我吧?」
「我怎麼會逗你?」她拉下他的臉,深深地望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惘然。
「還有,昨天晚上你問我的問題,我有答案了。」她繼續說道。
「決定了?該不會、該不會……」她該不會拒絕與他複合吧?所以才大方地要他加入老喬手下的搜救隊。一念及此,姚立人臉色刷白,緊張得手心冒汗。
於香染感覺到了,她牽起他的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然後,十指與他緊緊。「我願意。」她輕聲道。
「什麼?」他沒聽清。
「我願意。」她提高了聲調,揚起瑩亮的眸,紅著臉看他,「我要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他心跳一停,幾乎懷疑自己的聽覺,「這是……真的嗎?我是不是在作夢?」說著,還掐了掐自己的臉。
這傻愣愣的模樣逗笑了她,好笑也心疼,她忽地擁住他,容顏埋入他溫暖的胸膛,「可是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說,我一定辦到。」他急切地保證。
瞧他如此緊張兮兮的模樣,就算她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他恐怕也會馬上飛上去吧?於香染悄悄微笑,「不許為了我放棄你的理想。」她說,「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變得不像自己。」
「可是……」他猶豫地低頭看她。
「你肯答應我嗎?」
他不說話,困惑地看著她,漸漸地,他在那含淚的眼底看到了理解,看到了信任,看到她對自己的全心全意,他驀地領悟,她是認真的,她真的願意支持他!
「可是為什麼?」他茫然不解。
「說來話長。」她柔聲道,「以後我會慢慢跟你說,現在讓我們先吃飯吧!哦,對了,差點忘記跟你說,」她頓了頓,櫻唇緩緩淺揚,「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她這麼對他說,臉上的微笑好美好美,美得令他六神無主。
他心一扯,激動地擁抱她,緊緊地,彷佛怕手一鬆她便會忽然消失不見。
「香染,香染!」他一聲聲地喚她,胸臆間千言萬語,都隻化為這一聲聲深情的呼喚。
一隻不甘寂寞的小手輕輕拉他褲管,「爸爸,歡迎回家。」姚軒認真地仰望著他道。
強忍許久的淚,終於自姚立人眼角滑落,他一手摟著他最愛的女人,一手牽著他心愛的孩子,感覺胸口滿滿的,全是幸福。
「嗯,我回來了。」
在外頭流浪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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