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月底以後,各地的主政官員開始紛紛入宮。
和山東、應天的情況類似,隨著四川巡撫費宏、河南巡撫彭澤、福建巡撫豐熙、浙江巡撫王瓊以及順天巡撫顧人儀等一大批正直而精乾的官員主政地方。
各地的政治環境均得到一定程度的淨化,惡性事件頻發的勢頭得到遏製,關鍵是土地、水利這兩方麵至少沒有‘亂政’了。
沒有人折騰老百姓,這比什麼都重要。
坐鎮中央的皇帝沒有向全國攤派額外的賦稅,不僅如此,因為開海,中央政府的財政狀況大為改善,還會反哺一些遇到災害的省份,除此之外對於那種明顯侵占土地案,朝廷也加大了處罰力度。
應該說,除開一些特殊省份,其他地方都迎來了一段難得的、安寧的太平盛世。
不過太平盛世的背後,是大部分省份的主要官員至今沒有動過。
至正德五年,費宏已經在四川主政五年,短的如河南巡撫彭澤也有三年,浙江巡撫王瓊如果算上他之前在浙江任布政使,那也快六年了。
朱厚照最初的想法是保持人員的穩定,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穩定地方。
不過隨著時間的拉長,調動的心思一直在他的心裡縈繞,且一年強過一年,至今年基本已經到了不得不動的時候了,再拖下去,有些人深耕地方,其實會有些不好。
浙江巡撫王瓊原先和劉瑾還有私下往來,這家夥政務能力很強,不用可惜,用,卻要小心的用。
所以至少這個人,他是不打算繼續讓其待在浙江。
王瓊年過五十,和楊廷和同歲,曆史上這兩人也不太和,如果說楊廷和是從翰林院熬起來的清流,那王瓊就是一層層乾上來的實乾家。
也因為經曆太複雜,王瓊不可避免的沾染些官場習氣。但另一方麵,浙江在他的手裡又煥發出勃勃生機。
“……自古以來,曆朝曆代的稅賦無非兩種,一是以土地為基礎的地銀、一是以人丁為基礎的丁銀。為此,大明開國以來,以路引而控製人員流動。但微臣以為路引之製在內陸省份都尚可為之,唯獨浙江,卻不適用,尤其近幾年,更不適用。”
朱厚照一邊聽他說,一邊在從頭看他上的奏疏。
一貫優容大臣的皇帝沒有讓王瓊起身,所以他一直是低頭跪奏。
“是因為開海?”
王瓊拱手,“陛下聖明,正是因為開海。開海以後,海貿在浙江湖州、寧波、嘉興等地快速興起,百姓以利而聚,且經商無侍田之辛勞,甚至有一旦開張,數月無虞之說,因而浙江各府商業大興。而商業所賴者,人流、貨物要各地貫通,如此一來,土地與人口的聯係便斷了。”
朱厚照眉頭蹙起來。
王瓊說的,已經是封建社會經濟中比較深刻的一麵了,土地稅、人頭稅,這裡麵的學問足夠養活數不清的現代曆史學教授。
其實古代一定要以農為本、以商為末,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為了收稅的穩定,根本上是為了國家財政的穩定。
因為人老是亂跑,人頭稅收起來就特彆的麻煩,比如你的土地在嘉興,但人在杭州,那麼土地稅應當嘉興收對不對?人頭稅呢?誰收?
杭州收?杭州官府如何界定在杭州隻收你的人頭稅而不收你的土地稅?如果要證實你的土地在嘉興已經交過稅了,那麼要去和嘉興官府核實,這怎麼可能呢?
而且一個人還好核實,滿大街都是這樣的怎麼辦?
現實就是以古時候官員行政能力,根本做不到把這些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朱元璋搞的魚鱗圖冊十年更新一次,都做不好,更何況是這麼複雜的事。
而且就算分清楚了,收稅效率也會大大降低,之後就是不可避免的會帶來國家稅賦的降低,如果蔓延至全國,那財政會在幾十年內崩掉。
所以說,人和地在一個地方這事兒才簡單。
社會政策很多都是因為背後的經濟政策,以單純的統治者很壞為理由其實是有些膚淺了。
如果以更長的視角來看,唐朝中期兩稅法改革以後,中國稅收經濟一直有兩個大的趨勢。
其一,就是稅收從實物化向貨幣化轉變,也就是將以前收糧食、收布帛、收棉花的稅收體係改為統一收取貨幣。
其二,就是兩稅合一,也就是將土地稅和人頭稅合成一種稅。所謂攤丁入畝,就是將丁銀人頭稅)合到土地裡去。
這兩種趨勢,根本原因是因為土地兼並。因為兼並了土地,使得無地百姓逃亡,那麼這部分人的稅收便消失了,可朝廷不會輕易寬恕收不到稅的官員,那麼地方官隻能向剩餘的百姓加征稅賦,這就會導致更多的人逃亡。
但我們祖先也不傻,都看得到這種弊端的。所以唐朝有兩稅法改革,宋朝有王安石變法,明朝有一條鞭法,清朝有攤丁入畝。
這些稅法改革,本質上都是稅收體係逐漸崩解以後,中央政府為了挽救國家財政、減輕百姓負擔所進行的求變之法。
現在王瓊向朱厚照提到這個問題,應該是他確實看到了浙江在開海以後,現行的稅收體製已經不適用了。
所以朱厚照才用他啊,儘管有些官僚習氣,但王瓊本身的能力是有的。
“嗯……”皇帝拖出長長的鼻音,“這倒是個問題,你以為眼下就應當解決嗎?”
朱厚照有些疑問,經濟形式改變以後,稅收體製必須要跟著改,不過這才幾年,浙江能變到哪裡去,所以他對立馬就變有些疑慮。
不過王瓊聽到皇帝這樣講,心中卻帶著還有幾分激動。
入宮之前,他去拜訪了福建巡撫豐熙。
福建和浙江有類似。
而且豐熙是皇帝侍從出身。
所以他想去探探口風。
實際上,他向皇帝的這個問題是有風險的,旁的不談,路引製度是當年太祖皇帝定的,說重一點就是祖製。
現在皇帝並沒有立馬否決,就說明有戲。
一種新法提出來,一旦對上皇帝的胃口,那就不得了了。
很多人都證明了這句話。
“微臣以為應當及時解決。”王瓊的聲音在大殿裡回蕩。
“為何?”
“因為陛下堅持開海,朝堂也堅持開海,就是浙閩沿海的百姓也嘗到了開海的甜頭,既然如此,浙江的稅賦會隨著時間日益流失。若是現在不解決,往後勢必成為更突出的問題。”
朱厚照略作思量,隨後點點頭,“那麼你以為要如何解決?”
王瓊既然提出,心中早有腹稿,他說道:“微臣以為鑒於浙江之實際民情,為今之計便是統一各個稅種,將商戶也納進來,統一繳納稅賦。”
朱厚照繼續問:“如何統一?”
“以土地為依據,人可以動,土地卻不可以動。土地屬於誰,朝廷便向誰收稅。”
“商業興盛以後,商人的資產不體現在土地,而體現在各種商鋪和作坊上,這怎麼辦?”
“一樣的,商鋪和作坊也不會動,一樣可以征稅。”
好吧,其實王瓊看到的是很多王朝中期所能看到的問題,所提出的辦法,大致也類似於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
不過早了幾百年,他的概念還很粗糙,算是有其可取之處。
“縉紳土地呢?”
王瓊一愣,沒想到皇帝會這麼問,“陛下,縉紳優免賦稅,此乃本朝傳統。”
那就不必談了,
按照他的辦法,就是要讓現在還繳納稅賦的人多繳納,以往能逃掉人頭稅,現在也得繳。
可如果士紳仍然優免,那最終就是要普通百姓繳納更多的稅賦。
這種做法在官府的角度來說有一定的道理,畢竟該繳納的人頭稅,你為什麼不繳納?
不過真的作為政策推行下去,卻沒有意義。因為你是向這個社會中的窮人征稅,下手輕了沒錢,下手重了沒命,能有多大意思?
所以同意王瓊的做法,他必定能增加稅賦,不過不徹底的稅製改革屬於雞肋,這玩意兒朱厚照並不需要。
當然,這並非是王瓊的過錯。
士紳優免,的確是尋常人難以跨越的時代局限。
皇帝從上麵走下來,說道:“稅製是個大課題,說是江山社稷的根基也不為過。朕倒以為,浙江的人員流動,官府先不要阻撓,你也說了,商業本身是要人貨都通才行。其實現在各地都設有一定的鈔關,這些鈔關朕以為都不需要,一年下來稅銀不過五十多萬兩而已,要其何用?”
這話王瓊不敢說,“陛下,既然鈔關所收銀兩不多,想必於商人負擔也不重。”
朱厚照搖頭笑了笑,一般的深宮內長大的皇帝就被這句話給忽悠了。
鈔關的設置,是沒給朝廷帶來多大的利益,但是卻給了地方政府收稅的借口,每年國庫收到是五十多萬兩,可他們真的隻收了五十多萬兩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全部撤銷試試,保證一幫人起來反對。
他這意味深長的笑容,笑得王瓊頭皮有些麻。仿佛皇帝已經看穿了似的,他心中有些害怕,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子的確不簡單……
朱厚照其實是了解他,懶得和他再去計較,“德華。”
“臣在!”
“你到內陸的身份再替朕去牧守幾年吧?臨海的省份、不臨海的省份都去過,這樣一來你對稅製的優劣之處或許能看得更加明白。你我君臣相約,到那時,我們再繼續今日的話題,如何?”
額……王瓊心裡頭有些意外。
他這幾天一直在活動,想到中央來呢。
隻不過皇帝已然開口,他也就不好拒絕了,“臣,臣謹遵陛下旨意!隻是浙江稅製已不合時宜之事,還望陛下能早日聖裁!”
其實浙江商業在海貿帶動下剛剛起步,所謂的不合時宜,無非就是稅收製度跟不上,導致一幫人可以偷稅漏稅。
這當然要改,但在軍屯清理的當下,還是不合適的,再有,要改肯定和士紳優免一並改,可那就更不適合現在搞了。
所以朱厚照隻是點頭,“朕會著重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