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儀想要用離間計,借鄭國皇帝的手將衛釗除掉,卻被雲葳勸住。
“先生且慢,我倒覺得,衛釗此人,未必就不能勸降。”
她將自己探知到的訊息說與公孫儀聽:“鄭國同我大周迥然不同,他們從前雖然也效仿大周進行改製,然而卻沒有如我國天子一般的魄力和英明,鄭國先代君主無力彈壓公卿大臣,這所謂的變法來勢洶洶,終結的卻也突然,更因此結怨於舊臣。”
“鄭國由是積弊愈多,現下這個鄭國君主登基之後,倒也起過改革的心思,隻是其人年少輕狂,行事又沒有章法,反倒攪擾的百姓苦不堪言,虧得軍中還有衛釗這樣的中流砥柱支撐,否則隻怕當時也要嘩變。”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為了施恩於衛氏一族,也是為了取得軍方的支持,鄭國皇帝迎娶了衛釗的女兒為皇後。”
“衛氏乃是鄭國大族,衛皇後在閨閣之中便有令名,據說是極為賢名的女子,連衛釗有事不決,也時常詢問她的意見。剛與鄭國皇帝成婚的時候,夫妻倆據說也曾經有過琴瑟和鳴的日子,不過現在嘛……”
雲葳輕歎口氣,不僅僅是為了鄭國的衛皇後,也是為了過去的自己。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不提也罷。”
公孫儀覷著她的神色,道:“看起來,都尉好像有些物傷其類。”
“把‘看起來’跟‘好像’去掉吧。”
雲葳道:“我隻是平等的心疼所有嫁給蠢男人,然後不得不在婚姻中受苦的女人。”
衛皇後現在的日子,其實很不好過。
她與鄭國皇帝的婚姻,起源於一場政治交易。
對此,她也好,她的夫婿也好,都是心知肚明。
為了回報她的父親在鄭國將亂之時主動站出來穩定局麵,旗幟鮮明的支持天子,也是為了平穩因為年輕皇帝急於變法卻陰差陽錯搞得軍中人心沸騰的局麵,她成了鄭國的皇後。
十六歲的衛其姝有著堪稱美麗的容貌,而她的頭腦,卻讓前者黯然失色。
對於自己的婚姻,她其實並沒有懷抱有很大的希望。
說出去可能會有很多人產生不悅,但現實的確如此,早在幾年前,通過身邊一乾女眷們的經曆,年幼的衛其姝就意識到了一個堪稱荒謬的真理——男人啊,也就那麼一回事吧。
當今這世道,說一句禮崩樂壞也不為過,太平年月裡君子都是稀罕物,何況是現在?
再則,男人掌權的時代裡所界定的君子,未必就是女人的君子。
聞名天下的魏安公,禮賢下士,人所儘知,被圍困於孤城之內的時候,殺愛妾以為軍糧,天下褒讚!
所以對衛其姝來說,未來的丈夫無論是誰,心裡邊都不會產生太大的波瀾了。
她的出身擺在那裡,父兄又得力,下限相當於已經被固定住了,而上限,大概是皇後?
沒想到,最後她真的做了鄭國的皇後。
最開始的時候,夫妻倆還是有些感情存在的。
畢竟那時候,對年輕的皇帝來說,衛釗是他夜裡能夠安枕的門神,也是穩定他皇位的重要籌碼,他怎麼可能一邊重用衛釗,一邊虧待他的女兒?
皇帝坐穩了龍椅,而鄭國周遭的國家也沒有顯露出要入寇的意思。
尤其是在鄭國向以周國為首的強國交了足夠多的保護費之後,衛釗,這個堅持要戍守西關,並且再三上疏,請求不要裁減軍備支出的老將,就顯得有點礙眼了。
皇帝自己掰著指頭數了數,大概有五年了吧?
年年都說要防備周人,說西關地域緊要,是周人東進的門戶,一旦有失,周人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鄭國國都。
為此,鄭國投了海量的金銀過去,一年、兩年、三年,到現在都第五年了——周人來了嗎?
話說回來,到底是鄭國的國防需要這筆錢,戍守西關需要這筆錢,還是你衛釗需要這筆錢啊?!
五年了,還沒有喂飽你的胃口嗎?!
皇帝心生厭煩,到第六年的時候,直接把西關需要的開支削減了一半,更是到衛皇後處大發脾氣,話語中更是疑心衛氏是否有意擁兵自重。
對於他的疑竇和猜忌,衛其姝隻是靜默不語,卻沒有出言辯解。
因為她很清楚,當一個愚蠢的人堅持要栽一個罪名給你的時候,言語是不足以打動他的。
主動獻上自己親爹的人頭嗎?
衛其姝隻是覺得可悲。
父親一生儘忠國事,到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同樣是當世名將,周國的皇帝為了請老將出山,可以親自登門拜訪,聽說對方患了足疾,不便出行時,甚至可以彎下腰脊,像侍奉師長一樣為他抬轎,敬重到了這種程度。
而她的父親所侍奉的君主……
至於所謂的以重金賄周,豈不是抱薪救火,薪不儘、火不滅!
她隻是覺得悲哀,也覺得惋惜。
剛成婚的時候,她的夫婿意氣風發,執著她的手說,他想要做出一番事業,想要改變這天下的局勢,為鄭國的百姓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那幾年,他也的確做了很多。
但是現在……
他的容貌其實並沒有變化太多,甚至於伴隨著年歲的增長,較之先前的少年模樣,平添了幾分成年男子的氣概。
但與此同時,她的確感知到,那個曾經躊躇滿誌的少年,正在他那愈發挺拔高大的身軀裡腐朽死去。
有時候衛其姝離開宮廷,到鄉野間去時,也會覺得觸目驚心。
皇帝真的知道他在對自己的子民做什麼嗎?
皇後的失寵,也伴隨著新人的嶄露頭角。
公卿的女兒,民間的麗人,彆國的貴女,甚至是太後的娘家侄女,花一樣的美人不間斷的盛開在這巍峨華麗的宮廷之中。
皇帝私下裡也會勸慰她:“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朝局需要平衡,不娶彆國送來的女子,又有失國家之間的親近……”
他歎著氣說:“皇帝難道就沒有難處嗎?你以為那些女子,我就真的全都喜歡?無非也是為了鄭國。”
衛其姝覺得很無力。
不是因為那些源源不斷湧入深宮的女人,而是因為她自己。
她自詡是個聰明人,自詡才智勝過丈夫,可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所以她隻能困局深宮,即便能夠看出皇帝的策略存在著重大問題,也無法勸阻。
她遇到了跟孝和皇後一樣的困境。
宮廷裡的女人,聰明也好,愚蠢也罷,都是倚仗皇帝而生的,她被束縛的死死的,無從掙脫。
太後的侄女覬覦著皇後之位,幾番挑釁,甚至於設計陷害,卻都沒有如願。
皇後畢竟是皇後,而衛家又是鄭國大族,方方麵麵都要有所顧及。
儘管皇帝出於個人的情感對於表妹存在著一定的偏愛,但他畢竟不是純粹的蠢貨,至少在現在,衛釗的女兒是不能離開皇後之位的。
太後對於衛其姝這個兒媳婦也保留有相當的看重,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足夠公允明理,而是因為衛其姝沒有子嗣。
在這深宮之中,一個沒有親生骨肉的皇後,未來的命運多半是可悲的。
根本不需要出手去對付她,時間到了,她自己就會走向消亡。
衛其姝覺得自己好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她跳脫不出去,於是就隻能在坐視丈夫軀殼裡的那個少年死去的同時,也坐視自己的死亡。
直到她在自家叔父的壽宴之上,見到了一位遠方來客。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身材高大,相貌並不出眾,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湖水,幽深寂靜。
四目相對時,衛其姝心裡忽然間有了某種感悟。
我們好像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一起說說話。
……
對於今日這場會麵,公孫儀原本是想親自上場的。
對於縱橫家的人來說,鼓動唇舌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這是他的老本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