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祭火壇上的“熱鬨”,琉璃宮後殿難得清靜。庭院內,有二人正對弈。
“昨夜宴席後,宋讓就謊稱酒醉欲意離開,被內侍半逼迫半勸說才留下,想不到現下與程燁一道再無蹤影。瑞熙王可知他去了哪裡?”蕭權說罷,落下一子。
“王上不必擔心。婚事提前,王上也已令人封鎖城門。宋讓胸無城府,程燁也隻是個邊城郡守。眼下他們手上都無兵馬,掀不起風浪。”陸歇盯著棋盤,不多猶豫,跟著也落下一子:“王上這棋陣,欲擒故縱使得爐火純青。”
“瑞熙王認為眼下祭火壇那側如何了?這個時間應該有了定論。”蕭權看了看對麵,試探道。
對麵人皺緊眉頭,似乎在努力思索棋局,口中所答卻是祭壇之事:“垺孝軍成不了氣候。”
“本王也自信這招甕中捉鱉能奏效。不過,就怕有‘外人’插手。”
“外人?”陸歇聽罷,不以為然:“誰家都有門前雪,不一定顧得上他人瓦上霜。”
“本王不這麼看。就如瑞熙王這一步,二桃殺三士,坐山觀虎鬥,何不樂得?”
“王上可莫要高抬了陸歇。陸歇身在局中,自要為這一黑一白鞠躬儘瘁。”
“哦?我本以為瑞熙王會解釋說,自己隻是個觀棋者。”
“王上,誰不願身處事外呢?隻是陸歇身不由己。”
“好個‘身不由己’!瑞熙王今日是打算和本王一齊待上一整天?”蕭權口中不帶分毫怒意,卻一下將手中棋子緊緊攥住。說完,他朝身後看去。
此刻,在他身後立著的並非王廷禁衛,而是一群著黑衣的刀客;這些人也並非北離的將士,各個劍鋒出鞘,目標所向正是花園中的二人!
花園外,一地屍身,從琉璃殿一直延續到後宮。尚且活命的內官與宮女皆被黑衣人看管在一處,匍匐在地、顫抖啜泣。血跡沾染在王宮內苑精心培育才得以在寒冬綻放的花蕊上,花蕊難得如此熱烈的養料,一口一口將其吸入體內,想來明年綻放時該是更加動人。這兩人的棋局正是在這樣一番場景中進行到尾聲的!
陸歇聽罷,放下手中棋子:“臣無奈。如王上所見,陸歇也是被迫囚禁於此。”
這話看似不假,陸歇身後黑衣人同樣利刃相對。唯怪異的是,如此凶險的境地,璃王府的親兵一個不在,甚至終日伴在瑞熙王左右的陸雷都不知所蹤。
蕭權吸了口氣,似乎極力壓住心緒,點點頭:“也罷。以瑞熙王一慣的滴水不露,今日既然選擇前來北離王宮,定然會將一切撇得乾乾淨淨,絕不會讓‘西齊乾涉彆國內政之事’落人口舌。這我不會猜錯吧?”
陸歇聽罷依舊神色淡淡,語氣倒是極儘謙卑:“西齊派遣臣出使北離,臣便儘心竭力,促兩國之好。旁的,臣不知。”
“從瑞熙王赴我奉器第一日,將垺孝城外之事草草稟告之時,我便該將你關起來。奈何瑞熙王是北離重要的客人,我也怕落個扣人使臣的怪罪。”蕭權說完,突然起身,一把抓住桌上杯盞,用力朝外摔去:“可如今我北離大開國門、以禮相待,卻不知所揖者實為狼狽!瑞熙王,今日無論你有多少苦衷,這些人的命都與你撇不了關係!”
目之所及,杯盞落地處,一地血跡。
黑衣軍是在寅時前後就埋伏在琉璃宮外的,本想待文武上朝之時,一並扣下。然見卯時,仍未有一人前來,才覺不對。衝入宮內卻見宮廷分外冷寂,留守宮中之人不足平日百分之一!一路殺到後殿,控製住所有抵擋之人,才在花園中見到北離王與西齊的瑞熙王。
不知出於什麼緣由,闖入者並沒有將北離王一刀斃命,甚至連帶陸歇也沒有受到怠慢。主事者規規矩矩地提出要求:蕭權宣布退位,否則每半個時辰就擇殿中一人殺之;若日落時,仍不擬旨隱退,則屠城。
來者似乎也料到對方不會馬上妥協,卻不強求。將整個宮廷圍了個嚴實,每半個時辰提出同樣的要求,之後選一人,拉到蕭權麵前,一刀斃命。幾個時辰內,蕭權的意誌沒有改變,王宮中也不見有援軍前來。幾位北離王最親近的內侍、仆婦已死在眼前,其中也包括看著蕭權出生的乳母嬤嬤。
“不許動!坐下!”
北離王的暴怒引起黑衣軍的警惕,兩名持刀者瞬間上前。蕭權尚懷怒意,雙眼狠狠盯著端坐在自己對麵的男人,卻被衝上來的兩人按坐在椅子上。
屈恥至極,威儀何存。
陸歇想,蕭權當真沉得住。王宮被控製、王上被挾持,對執掌者、王廷乃至整個國家來說都是莫大的侮辱了。他卻壓製得住怒意、收斂心緒與自己對弈到此刻。
北離王廷對於有人謀反之事似乎早已知曉,於陸歇卻未曾懷疑。今晨陸歇來到琉璃宮,的確是要為自己和西齊洗清嫌疑、規避討伐。然而,就像他自己講的,誰願做背信棄義之人?誰願親手招引殺戮?隻是進退兩難,自己此刻能做的、不能做的也就都如此了。
以陸歇的了解,蕭權不是個欣生畏死之徒,亦不是棄百姓於不顧的君主。現下宮人屢屢慘死,宮外消息全無。他不可能不擔心。另外,王宮被挾持多時,即使九澤派來的黑衣軍再通天,闖入一國王宮已是不易,想要將北離王被劫持的消息完全封鎖是絕不可能的。然而,此刻午時已過,卻沒有一兵一卒前來救駕。很顯然,或許北離王不知道今日會有劫城之難,卻也早已有所部署。隻是,他們知曉多少九澤的排布,又做了哪些應對,陸歇說不清。
甩開縛住自己的兩名士兵,蕭權再次深深吸氣。待整理好衣冠,從棋盤中又拾起一枚棋子,竟是要繼續對弈的樣子:“既然瑞熙王願意作陪,那就自便罷。隻是他們這些人也怪,認為就這麼守著我們,我就會退讓?”
“王上大義,自然無懼無畏。”
“瑞熙王此言差矣。他們若是單單威脅本王性命,任人都是會害怕的;可他們若是以山河性命相要挾,本王反倒不懼了。因為我斷不會背叛北離,亦不會做幫凶。”
蕭權話中有話,盯了陸歇半晌,才移開目光。此刻他心中對陸歇亦不知深淺。陸歇赴北離至今已近一年,多次危機是得他鼎力相助方才化解,也正是他的儘心竭力才讓王廷上下逐漸對其產生了信任。今日之事,黑衣人的殘殺與突兀的禮待想必陸歇一定知曉。而從過往的密報中所知,此次謀反與九澤在背後的推波助瀾脫不了乾係,而西齊不說樂得作壁上觀,也至少沒有乾預的意思。所以,現在蕭權無從推定陸歇輾轉在三個國家之間,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亦不知曉能不能借他之手,稍作回還。
“王上是在等什麼?”
“瑞熙王以為我在等什麼?”蕭權反問。
“祭火典結束之後。竟原少主自會回到琉璃殿,幫我們解圍。”陸歇在問勤王之兵,亦在問局勢逆轉的可能性。
蕭權自然不會發慈悲告知:“瑞熙王,今日連臣子們都缺席了早朝。你說竟原少主會不會前來?”
棋局上看不見刀光劍影,兩側殺伐仍在。不遠處有兩名女子踏著拖拽屍身所形成的血痕前來。而她們身後同樣跟著挾持之人。
是劉緋與霜兒。
劉緋衣袍配飾皆是後宮主母的儀製。施粥那日之後,她再未出過後宮。前後多位禦醫來診,又儘數歸返。有說貴妃娘娘早已瘋了。可今日,劉緋卻露了麵,看上去並無不妥。即使有人以刀劍威脅,她也並沒有失去風度。
霜兒本是想去攙扶這位懷有身孕的女子的,被拒絕後倒也釋然。自從幾日前秦蒼離開後,自己就被接入驛館。她為瑞熙王提供情報,也為他遞送解藥。霜兒明白,眼下或許隻有瑞熙王能完成自己最後的心願。所以她心甘情願替下“真正的”瑞熙王妃,成為了直麵殺戮的人。說來也好笑,當初還是劉緋的小心思將自己推給了這個男人,如今不知她作何感想?
蕭權見劉緋前來,眼中慌亂閃現:他們是要以她威脅自己?
陸歇馬上明白了這層意思,卻並不回答:“王上,還有半個時辰不到。”
蕭權知他在暗示自己,又將有人因自己的選擇不免罹難,於是堅定道:“瑞熙王,一座城的秩序規則可以重新建立,甚至王上亦可重新委任,卻不能沒有人為執掌者所用。所以,不論是誰,他們總不想接手一個孤城。即使眼下這些人逼我,但他們會殺了所有人嗎?”
“王上是打算以一城人的性命做賭注?我以為王上會以百姓為重。”
“瑞熙王不必擔憂。九澤善用消息,決勝千裡之外。我北離雖戰力不比西齊、九澤,卻也不願坐以待斃。”
說罷,蕭權朝前殿望去。
透過包裹嚴密的挾持者和層層疊疊的宮牆,男人的視線落在前殿正門。琉璃殿正門對應正南方,而此刻,距奉器南城門外三十餘裡處,蕭桓正帶兵埋伏。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bige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