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感人了吧!”黃烈抹起了眼淚,看上去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從那之後,你每年生辰都去她那吃長壽麵?”
“是啊,每年生辰一定去;平時也常去。”兩人說的是孟婆婆的麵館。秦蒼一邊劈柴,一邊回答黃烈。
六年間,秦蒼儼然習慣了這位大伯的情緒化,而真叫人難習以為常的是這位大伯天生的“黴運”。秦蒼很難想象,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倒黴的人?當年見黃伯第一麵,其因下水撿魚竿,腳底一滑和魚竿一起雙雙如水,差點祭了河神。當天晚上說完“折子戲”,秦蒼好意送老伯回家,途中兩人借著月光一前一後,秦蒼偶一回頭,老頭已經不在身後了。夜黑風高,汗毛剛豎起來,就聽地底下傳來呼救——老伯不慎踩空掉入獵戶陷阱。一天遇險兩次,秦蒼“駕輕就熟”,以枝丫做了個借力裝置把老頭拉上來。兩人邊拍泥灰邊慶幸獵洞不深,邊繼續向前,老遠就見火光衝天——老頭血淚俱下往家跑啊。
等二人滅了火,小小的茅屋已然化為灰燼了。
兩人灰頭土臉坐在屋前,相顧無言:一天之內,先後落水、失足、房屋自燃。黃伯告訴秦蒼,從小自己厄運纏身,身邊無故就有諸多禍患,但最終卻總能化險為夷、保住性命。村裡人罵自己是“掃把星”轉世,就連家裡人也因太多次被波及而對其又懼又恨,以至於剛成年就被趕出村落。他不肯走啊,留在村口日夜望著家的方向。可沒出幾天,族裡唯一疼愛自己的奶奶給自己送飯菜途中突然暈倒,捂著胸口沒說出來半句話就閉了眼,熱乎乎的飯菜灑了一地。自己當時萬念俱灰,再不信邪的人也當自己是個災星,隻想為何上天降災於我周身卻不直接收了我的命爽快!從此再不敢連累其他人,自己搬來這偏僻地居住。黴運不以搬家為轉移,東西三天兩頭消失,房子三天兩頭倒,人三天兩頭受傷。好在不再連坐彆人,這是唯一讓自己寬心的事。再後來,遇見了自己的妻子。黃烈說,這女子仿佛是佛祖的恩賜,突然間,連綿的厄運竟休止了,甚至,家裡還添了兩個虎頭虎腦的胖小子。仿佛大雨傾盆卻忽然撥雲見日,神跡啊。黃烈是打心眼裡慶幸、感激的,對這女子、對倆兒子無比好。可幸運並沒有在他身旁流連太久,妻子突發疾病、日漸憔悴,不多時,撒手人寰。兩個嗷嗷待哺的稚子在平常的一日突然不見了。他瘋了地找,沒命地找:這是他曾經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過的印記,這是他們曾經相愛過的最後證明了。沒了,什麼都沒了。第七日,雷聲大作,卷席了他最後一絲希望。他認命了,從此弓起了腰背。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讓他早早成了一個老頭子,比誰都老,比誰都卑微。
這是一個滑稽又悲戚的人,過著悲戚又滑稽的生活。接下來的六年,秦蒼眼見鐮刀不知為何掛在最高的竹子上;霜雪不知為何隻打擊即將成熟的作物;冰天雪地,好容易養大的家禽為何困在浮冰中央;羊腸小道,狂蜂為何隻追著他一人蟄;菜刀被野鳥一踩,直衝秦蒼砍來;魚線被小蟲抽動,化作切割脖頸的利器……一次次、一回回,隻要和黃烈在一起就會遇上危險。可每每想要不再管他,下一秒他必定命懸一線。這是活生生的威脅啊,秦蒼想,若不是我還學過點本事早就跟著見先祖爺爺了。
“哎呀,秦小兄弟,想不到你還有這麼淒慘的過往。”老頭子又抹一把眼淚,命苦的人感觸多,繼續剛才的話題:“但那一年你不是已經認識我了嗎?我記得那年除夕雪很大,我們齊昌很少下雪,那麼大的雪更是不多見。哎,當時也不知那日就是你生辰,否則定要好好張羅的。”
“謝謝黃伯,反正都過去了。”當時隻單純把你當個精神有缺陷的倒黴鬼,這話秦蒼沒講出來。
他們說的那年除夕,是秦蒼到花海正滿一年。
夕詔不知去哪了,自己認識的人少得可憐。
漫天飛雪,天黑得比平時都早;上午人們還興奮地堆雪人、打雪仗,讚一句“天佑西齊,瑞雪兆豐年!”午後,就都回家準備年夜飯了。那晚風極大,除夕不做生意是紅樓的規矩,西街仍開著的店也極少。街上的燈籠都顯得昏黃,秦蒼就瑟縮著,漫無目的地晃悠。她不想回花海小院,像是在等待一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的東西。
孟婆婆麵店外的燈籠浸泡在風雪後的霧氣裡,昏黃明滅,像晚江漁火。秦蒼進去的時候,臉凍得有些沒了知覺,說話都費勁——雪小後,秦蒼就沒戴帽子,披風上高高的白狐裘領,隻能擋住下巴:“婆……婆婆,還有吃的嗎?”
“有!”掌勺的婆婆看來人是孤身一人的銀袍小公子,長長的睫毛上沾著雪花:“給小姑……給小公子下幾個吃餃子?”。
店家一家人已經圍在一起包餃子了,這是年夜飯必不可少的內容。這是三世同堂的一家人,婆婆是當家的,身體硬朗,笑容可親。
“還有麵嗎?我想吃麵。”秦蒼從不覺得這天當真是自己生辰,但不知為何,最後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看得出婆婆有些驚訝,可畢竟是開店數十載的人,見得最多的就是人、就是世間事,於是收攏了神色,溫和地看著秦蒼:“就來。小公子先坐坐。”
秦蒼背對著裡間歡鬨的一家人坐下,看著店外即將全黑下來的天幕,天幕與覆在大地上厚厚的雪漸漸隱成一片。
不一會,麵來了,看上去很有韌勁,厚厚的煎蛋泛著蔥香,番茄湯汁很濃鬱,青菜也新鮮。婆婆不多言,放下碗,慈愛地說聲“慢用”,就和家人一起包餃子去了。
秦蒼謝過,便拿起筷子吃第一口。不過這一口下去就是小半碗——這竟是一碗長壽麵。
秦蒼走時,孟婆婆二兒子的二兒子捧著一個熱乎乎的麵白兔,小家夥兩三歲,臉上泛出皴紅,顯然剛學會說話,他說:“‘飄釀’哥哥,新年好!”秦蒼接過白兔,回頭看見孟婆婆對自己笑著點點頭。
“秦小兄弟,你當時,是不是感動的涕淚橫流,哭天搶地?一把抱住慈祥的老奶奶,傾訴多年來的不易,從此融入他們一家,過上幸福又快樂的生活。”
“黃伯,“人龍之戰”也好,這種大團圓也罷,總之戲文聽聽就好,不可太認真,認真了對腦子不好。”秦蒼心想我又不是你,情感泛濫。
“你師父呢?他當時不在?”
“不在,我們經常見不著,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秦蒼很少主動和彆人提起夕詔,即使聊起來,也很謹慎。秦蒼始終隱隱感覺夕詔在悄悄地謀劃什麼,或者進行著什麼。具體內容,夕詔是不告訴自己的。可以斷定的是,這個人絕不隻是個花花和尚,要做的事也絕不簡單。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蒼也不多猜測。六年裡,儘管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一堵看不見的牆,卻也能相互默契地維係這種各懷秘密的安然狀態。當然,除此之外夕詔待秦蒼還是很好的,如師如父也不為過。總之,夕詔的安全,自然就是自己的安全。
“這些柴夠用段時間了。黃伯,新年快樂!”秦蒼看看天:“我要回去了。對了,年後你說要講的叫什麼來著,暗殺……”
秦蒼回花海小院的時候,夕詔照常不在家。說好了今天給自己做魚吃,又跑哪去了呢?不過,也早就習慣了夕詔的不靠譜,多一次也並不以為意。秦蒼將屋內升起火,拿起書,坐下,細細準備著下次要調製的毒。此時秦蒼用毒已是爐火純青,用夕詔的話來說就是“世間數一數二”。
秦蒼問:“世間那第一是誰啊?”
夕詔將琉璃杯中的玉露一飲而儘,挑挑眉,一清嗓子:“天下第一,自然是小僧我啊哈哈哈。但若是我娘子知道我教人習毒,肯定又會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