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一過,溫度霎時回升。夜裡總是淅淅瀝瀝下雨,第二天整個庭院散著濕漉漉的花香。
庭院裡的梔子花是當年父親親手種的。
那年春天母親去玉西遊玩,歸來帶回一壇王母醉。嘴上說是要等著晚上爹爹回來一同嘗嘗的,可如今想來已然有了獨占的願望。於是就誆騙自己家兩個小傻子,說這是給他們的“禮物”,喝了可以見著九重天上的仙女。兩個小團子已然被騙慣了,本對自己娘親有所提防的,可又聽母親將那瑤池仙女說得天花亂墜,就紛紛有些動搖。
酒是花果子味的,後勁足,一杯下肚兩個傻團子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待被下人抱回房間打呼嚕去,那壇酒就被母親獨享了。聽說當日父親回來後,很是生氣。不是因為兩個兒子都被灌醉了,而是抱怨為什麼自己沒有禮物。於是第二天,母親不知從哪找人搬回來一株梔子花,香氣清甜,要送給父親,說“梔子”為“知子”,保證來年親自將花瓣入酒。爹爹看上去並沒解氣,常年寒氣逼人的臉依舊冷冰冰的。但當天晚上,卻親自將這株美意種在璃王府最好看的那個院子裡。
母親性子活潑,喜愛四處雲遊,一走月餘,父親就常常在梔子樹旁獨酌,可偏偏母親回來又要故意找事兒,先賭個氣,現在想來不過是希望對方多陪陪他。母親此次討到便宜,就學乖了。每每回家,總帶上個“禮物”,今日一草明日一木,全無章法。父親倒是不介意,照單全收,挽袖淨手,歡歡喜喜將好生生個王府種個亂七八糟。
那時,暗解相思的梔子樹,今已亭亭如蓋。
陸歇是三日前入的齊昌,此次回來隻帶了隨身親兵,眼下正握著紫砂壺坐在梔子樹下。
大軍依舊隨陸歌和陳景駐守佘駁,相互掣肘,不曾動彈。助人奪嫡?現下還不是時候。
西齊王劉慎身體抱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甚至坊間早已流傳老王大限已到,不日就將天年。最高權力變化又必然引發自上至下的權力更迭,將傳位與誰?該如此站隊?這變成了朝野內外最為關切的問題。
可不知為何,老王遲遲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劉禎定然是最好的選擇。陸歇少年時曾與他有過幾麵之緣,風度翩翩、談吐不凡。母家又是三代忠侯,手握兵權。這些年老王試著將部分內政外事交與劉禎處理,還親自指導、詢問,已然是一種變相交接。
劉禎也是不負所望:雷霆手段,無往不勝,上下皆歎服。此番看似已是定局,卻又遲遲等不著明文旨意,便有人猜測,說這小兒子劉祁也是儲君人選。
劉祁是劉慎的寵妃嘉妃所出。當年嘉妃離世,劉慎齋戒三月、傷痛欲絕,力排眾議,以嘉妃之名建了一座宮殿。且從此之後,對劉祁和同胞小公主極好,可以說二人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這種“好”,又與對劉禎的有所不同。
劉祁好動,老王得空就親自與他比劃過招,大一些又送他到北離拜北鬥仙師習武;劉祁向往江湖,老王就鑄寶劍九江、贈白馬。哪日,若是劉祁說“這廟堂沒意思”,老王大概也會揮一揮衣袖,任其馳騁,快意恩仇。西齊老王當劉禎是臣,臣文韜武略,當以社稷為重;老王當劉祁為子,兒子無憂無恙父母便彆無所求。
不過生在帝王家,無憂無恙說來就奢侈了。自古奪嫡必定見血,一己私心是無法左右住局麵的,此時各方後背勢力就尤為重要。
說劉禎母家勢大、三代忠勇,但舉足輕重的,還當陳景。護國公陳景少年時曾追隨劉慎,為其親兵。那時候的劉慎不過是個溫和多情卻不起眼的皇子。被派往佘駁曆練時,不慎中了九澤重兵埋伏,皇子所在的軍團幾乎全軍覆沒。陳景拚死將皇子壓在身下的死人堆裡,待夜深敵軍看守懈怠,將摔斷腿的劉慎拖上竹筏。要知道,此時的陳景已經身中兩箭,兩人被衝到臨南的時都已隻剩半口氣了。
可這護國公自兩年前起,就請命邊防,不在朝中;現下更是一心練兵,並不表態。陳景剛到佘駁時,陸歇就曾和哥哥聊過這事兒,陸歌倒是很坦然,手上筆墨揮灑:“陳家三代仍枝繁葉茂,即使受到波及也總能全身而退,自不是一般人。子歇,你看我畫得如何?”
既然護國公不作回應,璃王府兩位王爺的態度就尤為重要了。陸歌抗敵有功,封鎮南王;陸歇領兵多年,封瑞熙王。兄弟二人當年雖是為了保命,半流放半避難來到佘駁,但多年戍關,跟著將士們摸爬滾打、出生入死,軍中威信極高。兩人選擇站在誰身後,也是至關重要。
陸歇此次回京自然也是為此事。六年多不曾回來,齊昌的變化是很大的。當然,陸歇是不得空細細觀賞了,這三日間,不僅要上朝麵聖、承恩赴宴,還兩次三番接到劉禎的“邀請”。今日定是避不過了。
於是將再啜一口茶,拂拂衣袖,站起身。
男子劍眉入鬢,目如朗星,一頭烏發墨染似的用玉冠束起。身形高大挺拔,常年馳騁沙場,即使褪了戎裝一襲長袍,依然英氣逼人。
“陸雷,赴‘鴻門’。”
“是。”
邁開幾步,轉念一想,問:“已去打探了?”
“是,暫無結果。所去之路皆已坍塌,原址怪石林立,已無人跡。”
“少司命善用幻術,再探。”
“是。”
“怎麼樣,是不是自己都被嚇一跳?為師眼光就是好!小蒼兒應該早點穿上女裝的!”
秦蒼是嚇一跳。是,昨日就說今晨一早啟程。可明明還是半夜就被叫起來,就為了讓自己在及笈之前適應女子裝束?
“為什麼?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鏡子裡的女子本就秀麗,一雙大大的桃花眼秋水盈盈;此時身著金線鑲邊的紅白長裙,亭亭而立,磊落聘婷。
夕詔栽出一株仙葩。
“能有什麼原因?當然是要盛裝告彆生長多年的故地。”
秦蒼捋捋自己的衣袖,半信半疑抬著頭,無奈地看著夕詔。
“小蒼兒懷疑我?哎,為師真寒心啊。”夕詔假裝抹淚:“這麼多年了,為師對你的真心你還看不到嗎?哪次將你從急湍險流中撈出來的人不是為師啊!嗚嗚。”
“是是是!穿!”
“這就對了,乖!怎麼辦,以後小蒼兒嫁人了,為師一定很舍不得,嗚嗚嗚……”
嗚個頭。
秦蒼轉身出門,上了馬車。
連夜大雨,此值月隱才淅淅瀝瀝越落越小。
天還是黑的,兩旁的路看不清。落雨一地,馬蹄踩在泥濘中,一腳深一腳淺,發出“撲哧哧”的聲響。天地寂靜,偶有遠處山間猿啼,讓疏疏落落掉在馬車頂上的雨聲顯得更清晰。
兩人本不在城門內,自然不用等清晨城門開。
一路向東。
夕詔駕車。秦蒼坐在車轎裡,隻覺得東繞西繞,歪歪扭扭,可地勢平坦、一路很順利。我們會去哪呢?師父那日興致勃勃說要“闖蕩江湖、四海為家。”可秦蒼覺得,對於最終的落腳點他早就考慮好了,隻是還沒打算告訴自己。撐著腮,看窗外天幕漸起,周遭風景攏在小雨中也逐漸清晰起來。初夏蒼蒼翠翠,秦蒼以為這次的離彆或許沒那麼坎坷,畢竟自己並非孤身一人了。
但她錯了。
“停下!停下!”
女子的聲音和急促的馬蹄聲穿過層層雨簾,傳進車內。
秦蒼掀開後窗簾子,隻見身披紅色雨衣,身著玄色勁裝的女子促馬疾馳。棗紅色的駿馬飛奔,濺起千層雨滴。女子眉眼淩厲,抿著唇,一手握馬韁,一手攥著赤紅色的鞭子。
劉緋。
“師父,找你的?”秦蒼合著雨聲對著車外的夕詔喊。
“在車裡等我,無論發生什麼也彆下來。”
秦蒼自然乖乖坐著不下車,心下暗暗揶揄:你看,欠下的情債總是要還的。
不知那晚印芍一彆,這二人間又發生了什麼。夕詔也是不厚道,臨要走了,不能好好道個彆嗎?讓金枝玉葉一大清早趟風冒雨來尋你?況且聽夕詔的語氣,事態不輕,小公主怕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不過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一彆不知何時能再見,希望此番一見能化乾戈為玉帛,從此相忘於江湖。
秦蒼再次錯了。
“啪!”鞭子聲驟然響起。
就聽車後已經打上了!
馬車停下的位置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幽幽小徑,旁側不遠是個而廢棄的村落。村落中,一道磚瓦斑駁的矮牆將來時路隔斷。斷壁殘垣,雨聲滴答,在已乾涸的枯井裡泛起一陣久違的熱烈。
秦蒼將後側簾子掀開一條細縫。
劉緋眼裡明明噙著淚,手中鞭子婉若遊龍。劉緋的武藝本就花架子偏多,此時心下怒火中燒,眼中又飽含淚水,半是不舍半是怨,總之一鞭子都沒打中夕詔。
夕詔帶著鬥笠,一手持禪杖,一手背負躲閃,動作與感情彆無二致,皆是冰冷無情。來去幾次,更像是故意讓劉緋發泄出來。
終於,劉緋哭累了,打累了,夕詔順勢接住鞭子,用力一振,公主的怒氣爆發出來。
“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誰?小僧不明白公主所言。”
“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