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利用我?……”夕詔正在生火,回頭看見火光照在秦蒼小小的臉上,映出憔悴和一絲悲切。不知是不是兩人不眠不休,疾馳一天的原因。
“蒼兒是在問我,還是在告訴我?”夕詔轉過頭去,繼續添柴。
“你在報複。你兵不刃血殺了劉慎,目的已經達到了。可偏偏借的是劉緋的手。你利用她喜歡你,利用她不知情,讓她間接殺了自己的父親;你會走哪條路,連我都不知道,劉緋卻諳熟我們的去向;她前來找你,你又暗示她,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西齊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弑父弑君,喜歡的人是自己一奶同胞,自己的過失卻引得哥哥被關在獄中生死不明,你讓她怎麼辦?你想過她以後要怎麼活下去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希望六七死,但眼下他人已在獄中,落在劉禎手裡也是凶多吉少。劉緋說有人告訴她是你殺了老王,這人是劉禎吧?
“你知道陸歇在找你,所以改變了幻境,故意引他前來。時間正好,陸歇那時甚至還不知道老王已薨的消息,你讓他從一個瘋瘋癲癲的公主口中得知你是殺害老王的凶手。你自然知道璃王府尚未支持任何皇子,老王暴斃,舉朝同哀的時候,瑞熙王卻帶領親兵出城不在府中。就算陸歇不死在我的刀下,僥幸活著與‘畏罪逃跑’的公主一同回去,也必然落人口實,他與新王間該引出多大嫌隙?
“還有我,你故意讓劉緋誤會,把恨意轉嫁給我;你讓我……讓我去殺陸歇。這些你還要否認嗎?”
夕詔他把自己當什麼?秦蒼感覺自己胸口的悲哀忍不住地往外湧,努力壓住又問:“還有,你跟劉緋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到底是誰?”
夜,寂然無聲,木柴濕潤,一團烈火劈啪作響。
“……我是夕詔。”
夕詔背對著秦蒼,篝火的光,將僧人的影子投射在洞壁上,秦蒼也被包裹進深深地陰影裡。
“你連解釋一下都不想嗎?”
“蒼兒覺得,現下我會告訴你什麼嗎?”
秦蒼徹底被激怒了,顫抖這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夕詔身前,雙手一把拉住他的領子:“你慣會利用人心!我在你眼裡是什麼?”
夕詔的狐狸眼上不再染笑,任秦蒼這麼揪著自己,竟是一身落寞。半晌,才慢慢將目光對上秦蒼淚水打轉的眼睛。
“蒼兒,你早就猜到了七七八八,為何現在又來質問我呢?你本可以阻止許多事,可你是乾預了,還是因為害怕知道真相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有機會一步一步實現你的猜想?你很聰明,這麼多年,你並非不懷疑,並非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若你想離開,我可會乾涉你的選擇?可你選擇繼續自欺欺人、繼續聽天由命,現下又來怪罪我形跡可疑,心狠手辣?
“蒼兒,你想過沒有,為何就算你覺得危險也要留在我身邊?因為你需要我;因為我可以保護你。所有人都願意攀附強者,可你不能受了蔭庇,又以其為恥。我承認,我是利用了你,利用了陸歇對你的記憶。可那隻是記憶,你在他心裡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以隨意送人、又隨意撿起的人。
“蒼兒,這從來不是一個吳儂軟語的世界,自你被極樂閣主相中的時候,你就無法抽身於這旋渦了。即使不是我,也會有更多的勢力讓你沉浮。我無法陪你一輩子,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對人有幻想,即使是我。”
秦蒼感覺自己每多聽一個字,身上就冷一分;等他說完,幾乎如入冰窟。夕詔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自己都明白,可合在一起自己卻不願意懂。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甚至竟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雙手:“師父,你可對任何一人有過真心?”
夕詔何嘗不是滿眼落寞,卻又像聽了什麼有趣的話,突然笑起來,深深盯著秦蒼:“蒼兒,這世上沒有真心,隻有合謀。現在,我們不僅是一條船上的人,更或許,我們早就是同一類人了。”
夕詔,一半是佛,一般是魔。火光將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形成鬼魅般的圖像。兩人四目相對良久,神情變化明滅,秦蒼慢慢將手放下,半晌移動目光,緩緩坐在火光旁。
花海裡燦爛的日子紛紛碎裂,自己卻沒有辦法質問夕詔。甚至現在該問自己,每一次的怯懦、每一次的僥幸、每一次隔岸觀火的疏離。對著鏡子看著著裙裝的自己,可猜得到新月彎刀刺上的竟是陸歇的胸膛嗎?受人庇護,不舍離開。自己和夕詔之間就隻有利用嗎?
秦蒼感覺自己無法理清這三千思緒,眼皮卻又止不住打架。
夕詔收了袖內的安神香,將衣服披在熟睡的秦蒼身上。
梵音起,火光明滅。
對任何一人有過真心?真心就能保她無憂無患嗎?
霍安北,近北離的地方有一座山,名曰常蛇。常蛇山橫跨齊、北二國,山壁寸草不生卻陡峭入雲,在二者間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互不侵犯、也無來往。山腳下有一座古刹。古刹百餘年,建在一片草甸上。夏日積水,需乘船而至;寺廟漂泊在水中央,映下蒼鬆飛簷,一時間讓人有不實之感。
古刹外牆、內塔多已斑駁風蝕,不知是已荒廢了多少年。幾處宏偉的前殿早已成斷壁殘垣,看不出當年盛況,隻留下不小的藏經閣和文室,像是要叫那時的智慧得以沉冤昭雪。
人說“寧挨十座墳,不挨一座廟”是認為廟宇周有怨靈,怨靈入六道輪回前需與僧人共同修行。於是本就地處偏冷,如此一來更是人跡罕至。直到一年前初夏,古刹後,沿溪靠山壁處,有了一縷炊煙。
霍安四季涼爽,剛立冬,就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秦蒼抱著幾大卷竹簡從後山走來,向古刹走去。寺廟前,黃崗岩的照壁已不完全,坐在正中的佛像仿佛被人自左肩頸橫刀砍下,佛頭沒了蹤影;壁身並非莊嚴華麗,而是雕刻著數不清的雙手。手指殘破扭曲,伸出壁身,仿佛聽得見它們從地獄之門掙脫而出時的嘯叫。秦蒼總覺得那些手會趁人不備,拉人入火海,於是每每經過不惜繞路,離得遠些。
天陰沉沉,看來晚上又免不了一場大雪。風大,秦蒼把自己裹得嚴實,厚厚的棉袍上狐裘領子將一張小臉擋下去一半,此時隻剩一雙水靈靈大眼睛露在外麵。夕詔已經好幾日未歸,不過秦蒼也習慣了。自從離開西齊,兩人就生分許多。
夕詔依舊很忙,秦蒼覺得他或許依然在找“師娘”的下落。最初,曾有個僧人三番兩次登門,找夕詔密談。自己認得,那是兩人離開齊昌時,幫助攔下陸歇他們的幾位僧人之首。夕詔叫他度斯,告訴自己這就是“追殺”自己的臨南當今四位執事之一。度斯和善、有禮,既然是“追殺”,為何又保護夕詔呢?秦蒼不明白。
而對於自己,就像被拆穿心事的小孩子,有點惱羞成怒故意跟夕詔保持一些距離。但其實自己也明白,夕詔說得對,自己不願離開庇護又不願麵對真相;即使不全盤支持夕詔的所作所為,但也不能做“端碗吃肉,放碗罵娘”的白眼狼。所以,畏畏縮縮地待在彙集怨氣、超度亡靈的古刹,反而安心。自己又未曾想過做什麼大英雄,就這麼偏安一隅、不給彆人添亂地過日子又有什麼不好呢?
古刹旁側緊鄰常蛇山,山腳隱蔽處有一殘洞可入。徑直走,山洞逐漸開闊。百十來米,洞頂突然增高,形成一道七、八人來人高的石虹。過了石虹,山洞的土質明顯不同,細看洞頂,大大小小的洞窟像無數眼睛,盯著山外來客重啟原先的秘密。
洞身刻有畫,洞窟裡藏有大量經卷和不知什麼文字寫成的竹簡。經文多是錄刻在動物皮上的,封存在洞穴中不知多少年,竟依舊能看清。竹簡上的字更為清晰,隻是無法猜測出那些符號的具體意思。
不知夕詔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夕詔將新“家”安在廟後山前,讓自己對“出土”的卷宗逐一梳理。本就無事可做,一年時間已然梳理出了一層左右。秦蒼對自己的未來設想就是在這裡舒舒服服、沒臉沒皮的苟且一輩子。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這裡所有的舊卷基本都能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