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後困倦襲來。
不一會兒秦蒼縮成一團睡著了。陸歇輕輕為她蓋上被子,默默立在床邊瞧了好一會,才回到案前。紙筆墨汁泛著特殊的光,與整個客棧的喜慶極不相符。
找到吳涯,這對李闊的勢力會是個重創,對當今北離王室會是個大人情。這麼幫他哥哥,蕭桓得怎麼謝我?
此去京都奉器還遠,不知還會遇上什麼魑魅魍魎。十多年未曾相見了,不知這位老友可好。煥王睿智忠厚,在北離,這等性格想來過得並不輕鬆。
北離國力孱弱,貪腐成風。北離王蕭權登基以來雖是屢推新策,大刀闊斧整治亂象,奈何毒瘤積年、根深蒂固,豈是一朝一夕能夠力挽狂瀾的?朝中一心一意擁護王權的文官之首,當屬北離王的老師任太傅。以任太傅為代表的一眾老臣,忠心耿耿,但在改革和整治上顯得謹小慎微:大勢力不敢拔除,小勢力動則雞肋。瞻前顧後,妥協性太強。且北離國風尚武,重武輕文的風向,讓這群青衫更如殘煙碎霧敗下陣來。
武官之首自然是大將軍李闊。這些年兵權旁落,便是由李闊獨掌。都說功高蓋主難以長存,可李闊曆經兩代帝王,已然權傾朝野。現如今,用無法無天來形容絲毫不過分。他全然不介意,也不相信剛過而立之年的小帝王能夠耐自己如何。朝堂上下見風使舵,眼見後世江山未必再姓蕭,抓緊站隊,明著暗著向李闊示好。
年輕帝王說的話不被重視,推行的政令更是層層受阻。若蕭權“乖”一點,對李闊聽之任之,做個聽話的傀儡或許也不必生活得如此艱辛。但此人偏巧是個心懷責任,肩負擔當的主。當然,蕭權更在乎的是家族榮譽還是百姓命運,這沒人知道,隻是自他繼位就不曾繳械。
無利不起早。西齊老王病危,朝野動蕩時,蕭權明麵上念及幼時恩情,並無二話就娶了西齊公主。可選擇站在老王和劉祁身後,不僅能借此宣揚他仁義倍至,重情重義,同時也為自己在國內孤掌難鳴的局麵找了個破局的援軍。
劉祁這方也有自己的心思。此番若是能助蕭氏一族奪下李闊兵權,收與正統北離軍手中。那麼於北離治亂、西齊勢力重洗、製衡九澤都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而此刻與陸歇書信商討一箭三雕需要“帶回吳涯”的,正是現任北離王蕭權的遠房弟弟,北離的煥王:蕭桓。
陸歇不大的時候曾和蕭桓有過接觸。
兩人年紀相仿、性格迥然,卻是棋友。陸歇外形俊朗,不苟言笑,內裡一肚子壞水,排兵布陣常出其不意、打法天馬行空,黑白間邪氣外露。蕭桓樣貌並非上乘,但也算得英朗,加之為人持重,倒也一番英氣。他棋路偏平穩、步步為營,經常為陸歇的劍走偏鋒憋得滿臉通紅。然而兩人之間,勝之七成者是蕭桓。
現下又要相逢,此次是同仇敵愾。
陸歇正揮著筆墨,突然聽見床上傳來輾轉。起身望去,見秦蒼雙眼緊閉,哼哼唧唧,該是又做噩夢了。
陸歇已經駕輕就熟了。握了紙筆放在小案幾上,再端著小幾放在床榻上。左手牽住秦蒼的一隻小手,右手繼續書寫。也不隻蕭桓讀信時心裡可曾揶揄自己的字體過於飄逸?
秦蒼並沒有醒來,卻緩緩停止啜泣。陸歇不回頭也知道她會慢慢舒展開眉目,再慢慢舒展睡姿,直到睡得毫無“禮教”可言。幼時,秦蒼曾經跟自己說過,自己房間好像有什麼味道,一聞著就能睡著。當時陸歇隻當她是想討好自己,說自己房間帶有香氣。但現在看,似乎又不像假的。想來,陸歇放下筆,抬起手臂聞聞,提起筆,寫;又想想,放下筆,拿起衣袖聞聞,繼續提起筆,寫。
沒味啊。
身邊的人已然開始新的夢境,咂咂嘴翻了個身,一隻手還被包裹在另一隻大上許多的手裡。
陽光真好,躍進木窗、躍進大床、躍進秦蒼的臉上。
揉揉眼睛醒過來,該是沒睡上多時,但覺神清氣爽。腳踝顯然已經痊愈,翻身下床。下一刻,就看見趴在外廳案幾上睡著的陸歇。
哦,對,自己占了人家的床。
陸歇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均勻、睡得很沉。秦蒼離陸歇不遠,能看見光線勾勒出他英挺的鼻子,翹翹的唇,棱角分明的臉。本該叫醒他的,可是秦蒼卻有些不想這麼做。
鬼使神差,悄悄走到陸歇麵前,蹲了下去。手指輕輕、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睫毛。還是沒有醒,睡得好生安穩,平時都這麼不警覺嗎。看見桌案上的筆墨,秦蒼心裡一陣喜。站起身,輕輕、輕輕拿起筆,彎下腰,順著陸歇露出的半張臉,一劃。
誰知,伏案的人瞬間睜眼,神情清醒,哪還有半分睡意。秦蒼一慌就要往後躲,可單論功夫,自己哪裡快得過四國中一等一的高手。隻覺下一刻,身體被大力一扯,瞬間失重。“啊!”秦蒼驚呼一聲,沉沉落在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裡。
“彆!是我!”秦蒼驚魂未定。
“知道是你。不疼了嗎?”陸歇也剛醒不久,聲音還有些啞,語調顯得漫不經心。單手鉗住秦蒼的兩隻手,另一隻手抽出對方手裡的筆。看看筆,又看看秦蒼,顯然在等著對方的答案。
秦蒼被盯得身上發毛:“……不疼了……你……你放開!男女授受不清,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哦?”陸歇把玩手裡的筆,緩緩道:“可我實在看不出這是‘大孩子’做得出來的。”邊說,邊將筆尖重新沾上墨汁。
秦蒼覺察出陸歇的意思,想溜,卻被陸歇整個人壓製著,不能動彈。
“我……我幫你擦掉。我去打水。”說著就要起身,又被按下來。
“不行,本王要回禮的。”就見陸歇提著筆,俯視著秦蒼的臉:“左邊還是右邊,你選?”
秦蒼臉直抽,儘量埋著頭,左右搖晃:“我錯了……我不該……呀!”
右臉上,一道涼意劃過。秦蒼抬起頭,看見臉上同樣一道墨跡的陸歇滿意地看著自己。
“真好,這邊再來一個。”
“我也隻劃了一邊啊!”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打不過哪來的話語權,強者的理才是理。
秦蒼兩隻手還被陸歇握著,縮起身子,左右躲不過,哼一聲,將頭埋在陸歇懷裡。
陸歇愣了一下,停了下來:自己欺負不著她了,因為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屋外鳥鳴啁啾,屋內金色的塵埃打著旋,時間停下來。
陸歇一手放下筆,一手放開秦蒼的手,輕輕說:“蒼蒼,看看我。”
秦蒼覺得自己身上一鬆,緩緩抬頭看著陸歇。陸歇明亮亮的眼睛裡正滿滿地映著自己,再次顯出了自己似懂非懂的意思。
“你臉上的墨汁不見了?”秦蒼說著就用手去摸,伸到一半又抽回手:“我的也不見了嗎?”
陸歇笑笑:“快了。這是一種特製的墨,放在一起與普通墨汁無異。上了紙就會隱藏痕跡。需用另一種藥水浸泡才能顯現。”
“好神奇。那臉上呢?清水能洗的掉嗎?我是說,就算看不見,也是存在的吧。”
“能。”陸歇點點頭。
秦蒼一躍而起,站穩身:“那我去拿水。”說著就轉身要往門口去。
正在這時,門被叩響了。
“公子、夫人?”
“何事?”陸歇起身,走到秦蒼旁。
“公子、夫人可以用早膳了。”陸雷毫無表情,一副對室內發生了什麼毫不知情,隻是秉公辦事的樣子:“另外,有一位女子求見。”
兩人對了個眼色,皆不知是何人。
薛柳覺得桌上用膳的人很奇怪,可以說在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裡這樣的事絕無僅有。一張圓形的大木桌,被喚作“公子”和“夫人”的兩人各坐一邊,將桌子一分為二;兩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佩寶劍立於兩人身後、分侍兩側,倒真有幾分“分庭伉儷”之勢。自己熟悉的桌上鋪就了古樸卻考究的餐墊、器具,穿戴硬朗的親兵絡繹不絕,不一會兒各式珍饈就被逐一呈上。
薛柳並非沒見過世麵的女子,不僅算起來與九澤的貴公子宋綸有一親半故,自己的經曆比上旁人也算曲折。
自己並非高庭大戶出身,父親在褐洛的一官半職也是因那幾年家裡生意不錯才買來的。不過自小家中在對自己教育上的花費從不吝惜,無有半點馬虎。
薛柳的母親是薛家的妾侍,本隻是薛家幫工人的女兒,但因樣貌出眾、又精於門庭間花花心思,這才被薛母看中。薛母做主,以發妻三年仍無誕下子嗣為由,為兒子納了一房。父親並無所謂,既能讓老母親開懷,得個“孝”字,又有新人相侍,自是樂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