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的手如年輕時那般輕輕搭在劍柄上,連背脊也一如曾經那樣挺拔,老人緩步向前,迎麵朝著軒浩走來,步履平緩呼吸自然,似乎和整個世界融為了一體。
“你……”
蒼老的劍士看見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的長相似乎有些驚訝,波瀾不驚的瞳孔中似乎出現了漣漪。
“你是……繼國緣一?”軒浩同樣看清楚了這位年邁劍士的模樣,雖然依舊如同枯枝一樣,仿佛一陣風就能將這個老人吹倒,但是從這個老人身上的氣息,以及額頭那道令人印象深刻的斑紋他還是認出了這個老人。
“你……是軒浩先生。”
被喊出名字的繼國緣一微微愣了愣,朝著眼前的年輕人喊道,他的語氣異常的肯定,似乎十分的確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自己曾經遇見的男人,絲毫沒有想過這是那個男人的後人之類的情況。
因為這張麵孔和幾十年前那張熟悉的麵孔一模一樣,這是拯救他們一家人的恩人的麵孔,一輩子他都銘記在心中。
還有這個男人腰間懸掛的佩刀,雖然看上去有些腐朽了,但他能認出來正是自己曾經贈與軒浩先生的日輪刀。
而最讓他得以確信的是,這個男人身上那些斑駁的裂紋以及和當年相比隻是稍微好了些許的身體狀況。
他一直認為這是個神奇的人,這個男人身上有些他感到驚奇的生命力,與鬼完全不同,他不能理解,更沒有想到幾十年了這個男人會沒有絲毫改變。
“額……”軒浩愣了愣,離開鬼殺隊後他原本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麵了,沒想到命運卻再次讓他們相遇了。
而且是這幅情景。
自己隻是睡了一覺,而這個人已經老去很多了。
雖然這樣的事情他早該習慣了,但是總會有些傷感。畢竟這個人算是他的朋友,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唯一的朋友。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啊。”軒浩微微笑著點頭,他確實沒有想到繼國緣一會確信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絲毫沒有懷疑。
不過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因為他知道繼國緣一眼中的世界與常人是不同的,在那種能看透生物身體構造的視線下,他的身體狀況就是唯一的,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人像現在的自己一樣身體無時無刻不在崩潰與新生的邊緣。
他一直以為繼國緣一是這個世界的天選之子,但現在看來似乎就連這樣的男人依舊沒能逃過歲月的侵蝕。
“你不驚訝我為什麼沒有一點變化嗎?”他看著繼國緣一問出心中的疑惑。
“驚訝,”繼國緣一如實回答,“但是軒浩先生並不是鬼,你跟那些吃人的怪物是不同的。”
“這樣啊,”軒浩微微笑了笑,看樣子他完全不必要擔心會被眼前的人當做敵人。
雖然已經是垂暮之軀,但是軒浩感覺自己似乎更加看不透眼前的繼國緣一了,這個老人站在那裡,就像是整個自然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自己正在跟他說話,或許會下意識的忽略他的存在。
這是怎樣的一種境界?軒浩暫時還無法理解,但是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如果光論對生命的領悟這個老人似乎已經走在自己前麵了。
“是啊,好久不見……上次一彆已經六十多年了吧?”繼國緣一說話的語氣溫和,除了聲音有些沙啞以外跟曾經沒有任何區彆。
“六十年了嗎?”軒浩歎了一口氣,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但是即使過去這麼久了,眼前的繼國緣一似乎除了身體腐朽之外與之前並無區彆,不,甚至比年輕時的境界還要高了,很難想象這個叫做繼國緣一的男人是如何依靠普通人類之軀有了這樣的領悟,真是個讓人羨慕的人啊。
“軒浩先生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繼國緣一似乎還記得軒浩旅行的目的,聲音中充滿關切,沒有半分的雜念。
“沒有。”軒浩緩緩搖頭,“身體出了一些狀況,還沒來得及走太遠。”
“這樣啊……”
繼國緣一似乎有些失落,這是在為眼前的男人難過。
連軒浩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這種感情,繼國緣一大概是真的在為自己的事情感到難過,就像是感同身受一樣。
麵對自己這樣不老不死的存在,繼國緣一身上沒有透露出半點嫉妒的情緒,相反,他真誠地在為自己的事情感到難過。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曾經軒浩一直有著這樣的疑惑,因為他即使看過這個男人的過去,也依舊不清楚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現在或許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沒能看透這個叫做繼國緣一的男人。
因為根本不需要看透,在這個男人身上你所看見的就是真實的,繼國緣一就是這樣的一個純粹的人。
他有些後悔當初離開鬼殺隊了,如果和這個男人一起的話說不定能領悟到一些什麼,隻不過現在說這些似乎有些為時已晚了。
“那軒浩先生還會繼續找嗎?”繼國緣一微笑著看著軒浩,那雙有些蒼老的眼睛依舊空明澄澈。
“當然。”
軒浩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正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嗎?”
繼國緣一微微愣了愣,似乎回想起了什麼。
“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是為了斬殺鬼舞辻無慘,才會以這樣遠勝於他的姿態來到這個世間的。”
“鬼舞辻無慘?”軒浩愣了愣,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突然會跟他談起自己的人生目標。
“是的,那是所有鬼的源頭,是踐踏著眾人生命的存在,也是我覺得必須排除的存在。”
繼國緣一緩緩點頭,“我本來以為能夠成功的,然而到頭來卻失敗了……今後還會有很多人因為我的失敗而被鬼奪去生命……”
“你是在後悔嗎?”軒浩皺著眉頭,他沒想到繼國緣一這樣完美的人會有不順利的事情,也想不到原來這樣純粹的人也會後悔。
“是的,我曾經後悔過。”繼國緣一微笑著點頭,“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因為我早已得到了救贖。”
“額?”軒浩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老人蒼老的麵孔上流露出的笑容,那是釋然的笑容,沒有絲毫的難過和後悔。
“這是個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各種美好的東西,我覺得光是能夠降生在這個世界就已經很幸福了。
雖然我也曾經迷茫過失去方向,但是當我看見那些被拯救的孩子們臉上流露出的笑容,當我看見那些在陽光下幸福生活的人們的歡聲笑語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繼國緣一微笑著凝望著眼前的軒浩,似乎想要告訴眼前的人一些道理,“看見他們開心,我也會感到開心,看見他們過得幸福,我也能感同身受,所以我希望拯救過我的軒浩先生也能跟我一樣。”
“旅途的意義不僅僅是終點,修煉也同樣如此。窮其道者,殊途同歸。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軒浩先生在路上時能夠試著像我一樣不時停下,看看花怎麼開,水怎麼流,太陽如何升起,夕陽何時落下……”
繼國緣一緩步向前走著,閉上雙眼仿佛回憶著自己曾經經曆的一生,那眼睛明明緊閉著卻似乎看透了一切。
“這樣的話,我想你也會遇見很多有趣的事情吧?生命是一場偶然,試試看在其中尋找因果吧,祝願你在路途的終點能夠找到你想找的人……”
“……”
軒浩愣在了原地,他感覺自己似乎被眼前這個老人看透了一般。
他愣愣地看著從自己身邊經過的繼國緣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要……去哪裡?”
“軒浩先生你有自己的路,不必管我,去找自己想找的人吧,這是我自己需要了結的事情。”
繼國緣一回頭衝著他微微一笑,然後又轉身繼續朝著前方走著。
軒浩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離開。
他看著這個老人的孤獨的背影,又看了看天空猩紅的圓月,總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一個年邁的獵鬼者,帶著刀在晚上來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是想要做什麼?
不用想他大概都能猜到。
“獵鬼對你來說是需要拚上性命去做的事情嗎?”這是幾十年前軒浩與繼國緣一分彆時問過繼國緣一的問題。
“為了守護新的生命,那麼拚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賴。”這是繼國緣一當時的回答。
可是憑你現在這具乾枯的身體真的還能揮動刀嗎?想到這裡,軒浩決定跟上這個老人。
他遠遠地跟在後麵,直到老人在一處長滿蘆葦的小路岔口停下。
繼國緣一微眯著雙眼,抬頭望著天空中的月亮,蒼老的手掌扶著刀柄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人。
很快軒浩便看見了那個繼國緣一等待的人,準確來說不是人,而是一隻鬼。
一隻額頭和頸部帶著和緣一同樣的斑紋,臉上長著六隻猙獰的眼睛,瞳孔中刻著‘上壹’的鬼。
“這……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還活著?”那隻鬼也看見了繼國緣一,並且似乎感到很驚訝,“身上出現斑紋的劍士注定會在二十五歲之前身亡,為什麼隻有你……能活到現在!?”
軒浩聽見那隻鬼對繼國緣一說的話愣了愣,你們這裡的紋身這麼危險的嗎?居然隻能活到二十五歲……
聽這隻鬼的話,他了解到這樣的斑紋似乎代表著力量,同樣也是生命快要到達上限的詛咒,一旦激活似乎就活不過二十五歲。
等等,好像有什麼不對,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通過與繼國緣一的靈魂產生共鳴看見過繼國緣一的過去,他記得這個男人……從出生開始就帶著斑紋!
“果然是天選之人啊……”
連軒浩都不由得感慨。
這樣的男人果然很容易遭到人的嫉妒,不,不僅僅是人,連這隻鬼現在說話的語氣裡都帶著濃濃的酸意。
“為什麼?”那隻鬼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為什麼我為了逃脫詛咒變成了鬼……而你卻……”
好家夥,軒浩直呼好家夥,這隻鬼似乎曾經是鬼殺隊的劍士?為了逃脫詛咒延長壽命變成了鬼?那也難怪它會懷疑鬼生了,畢竟繼國緣一這個變態不僅出生就帶著斑紋站在頂點,還完全不受斑紋的影響,換成誰來都得酸吧。
這看上去似乎情有可原?
然而在繼國緣一眼中卻是另一幅景象。
他看著眼前這位曾經自己的兄長,這是他摯愛的人啊,如今卻已經變成了這副醜陋的模樣。
“多麼可憐啊,兄長……”繼國緣一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兄長,兩隻空明的眼睛裡第一次流下了淚水。
繼國緣一他……哭了?遠處觀察著一切的軒浩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在他眼裡,這是個無比接近自然幾乎通‘神’的人,是個生來就被世界眷顧的人,原來這樣的人也是會哭的啊……
軒浩似乎明悟到了什麼。
或許生命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複雜,或許這樣簡單純粹,能夠輕易感受到的無比真摯的情感才是生命原有的模樣。
他看見了,那個老人左手扶著刀鞘,右手緩緩扶上刀柄。
那具乾枯的身形緩緩地俯下身姿。
一股滔天的氣勢瞬間從繼國緣一身上湧現,這股氣勢甚至讓軒浩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因為他隻在‘神’身上感受到過。
在這一瞬間,這個乾枯的老人似乎已入‘神明之境’。他的全身沒有絲毫的破綻,整個人站在那裡就像讓他麵對著整個世界!
“我來了……”
繼國緣一輕聲說著,似乎是在提醒眼前的兄長,又似乎是在提醒遠處的軒浩不要眨眼。
好好看著這一劍,這是他貫穿生命與信念的一劍。
這一刻兩人的靈魂再次產生了共鳴,在軒浩的眼中,這一劍很慢長,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從蹣跚學步開始走完了他漫長的一生,最後停格在這一劍,這就是繼國緣一整個漫長的人生。
軒浩再一次刷新了對繼國緣一這個人的認知。
這是一個讓人心生敬畏的人,至少這世上像這樣真正善良的人很少。
因為世上大多數人都是自私的,就連軒浩自己也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即使是拯救世界最終也還是為了自己。
但是繼國緣一不同,他是真的總是為彆人著想,他是真正的熱愛著這個世界。
這個男人認為光是來到這個美好的世界就已經很幸福了,所以這一生大概都在報答世界。他很清楚這個世界存在著汙穢,但是卻依舊熱愛並且努力守護它。
老人緩緩停下,手裡還保持著握刀的姿勢,殷紅的血液似乎此刻才反應過來,緩緩從鬼的脖頸處流出。
那隻鬼麵目猙獰地捂住脖子,眼神中充滿了怨恨,它緊咬的牙關溢出鮮血,拔出腰間的長刀,那柄長刀居然是用血肉構成,上麵爬滿了猙獰的瞳孔,看上去令人感到不適。
“我恨你……我恨你!”
鬼的口中傳來怨念的聲音,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手中的刀朝著停格在原地的老人揮下。
“夠了……”
冷漠的聲音裡似乎壓抑著憤怒。
‘哢——’
血肉鑄成的長刀在一瞬間折斷。
還沒反應過來的鬼愣愣地看著自己手裡折斷的長刀,臉上的表情凝固。
“他可是至死都叫你兄長啊……”
來人的手中握著折斷的血肉刀刃,腰間的劍鏽跡斑斑似乎從未拔出過。
鬼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難道說這個男人……空手接下了自己的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自己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壓在自己頭頂的高山,現在又出現這樣的怪物!?
“你恨他,可他至死都是愛你的啊……好好反省吧!”
軒浩麵無表情地一巴掌扇在這隻鬼的臉上,鬼的整個頭顱在一瞬間消失無蹤,血色讓懸掛的圓月更加猩紅。
他麵無表情地收回手,之所以不用刀,是因為他沒打算殺死這隻鬼。
因為這是繼國緣一的兄長,繼國緣一到死都念叨著的兄長。
繼國緣一剛才揮出的這一刀原本足以殺死自己的兄長,可是這隻鬼卻活下來了,一定有什麼原因吧?
軒浩沒有在乎背後的鬼,轉身看著繼國緣一仿佛定格的身影。
這個人已經死了,在揮出最後一刀的途中就已經死了,壽終正寢。
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軒浩知道自己大概成為不了這樣大公無私的人,但這個人依舊值得他尊敬,所以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人死後屍體還被糟踐。
“要我幫你殺掉他嗎?”軒浩朝著眼前的老人問道。
“他已經死了!”身後的鬼恢複了頭顱,身形猛地爆退,目光警惕地看著眼前背對著自己的男人。
他不理解為什麼這個男人要問一個死人問題。
然而在軒浩的眼裡卻能清楚地看見這具蒼老的身軀上正在消散的靈魂,繼國緣一似乎微笑著朝著他搖頭,嘴裡說著什麼。
他聽不清楚,不過似乎是跟之前同樣的話,他回想起了繼國緣一最後對自己說的話。
“這是我自己需要了結的事情。”
可是明明沒能殺死這隻鬼,也算是了結了嗎?軒浩有些不解,但既然繼國緣一不想讓他插手,他還是選擇尊重對方的決定。
軒浩沉默地抱起繼國緣一乾枯的身體,“知道他已經死了,還朝著他揮刀?”
他冷漠地回頭,一雙熾熱的黃金瞳注視著眼前的鬼。
危險,危險,危險!鬼的身體微微顫抖,僅僅隻是被這個男人注視他就感覺到了窒息,即使是那位大人也從未給過他這樣的感覺。
這個人,究竟是誰!?
沒有人回答它的問題,眼前的男人轉身就要離去。
看著渾身顫抖動彈不得的鬼,軒浩收回視線轉身離去,他看到過繼國緣一的過去,當然也看見過繼國岩勝,隻是現在的繼國岩勝已經完全變成了醜陋的模樣,如果不是繼國緣一叫出‘兄長’他幾乎不可能將這隻鬼和那個小時候會送弟弟短笛的哥哥聯係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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