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驃騎府衙內院。
斐潛捧著一本書,坐在廳堂之中,然後一邊看著,一邊噗呲呲的笑。
旁邊的原本在搗鼓著斐蓁鎧甲的黃月英有些不解,瞄著書的封麵,然後又看了看斐潛,終究是忍不住,湊了過去,『看什麼呢?考工記?考工記有什麼好笑的地方麼?』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又看了看黃月英正在編製的鎧甲,眨巴了一下眼,『那個什麼……我說,那小子穿的不用做得這麼精細罷?話說回來,我的鎧甲,月英你也好久沒有幫我修整過了……』
黃月英滿不在乎的嗯了一聲,然後看到斐潛手裡的確實是《考工記》,並不是換皮的書,也就失去了繼續詢問的興趣,又重新坐了回去,開始編製斐蓁的鎧甲鱗片起來,『你的鎧甲還需要我修麼?拿給大匠去修就是了……再說了,你又不上陣殺敵,坐在後麵而已,也用不著那麼精致的……』
『啊?那麼蓁兒也不上陣啊,他的鎧甲也可以交給大匠去做啊?』斐潛多少有些不爽的說道,『隻不過是去一趟陰山而已……』
黃月英氣鼓鼓的瞪了一眼斐潛,『那怎麼能一樣?大匠做的我不放心!啊呀!彆吵我,看,縫錯了!』
斐潛:『……』
好吧,你贏了。
斐潛默然片刻,拿著書站了起來,『我去找一下嶽父大人……』
看看能不能退貨……
退貨麼,大概是不可能的,畢竟拆封了,又早就過了七天的時效。
斐潛到了側院的時候,卻沒有找到黃承彥,一問,便是早早就出去。
出去了?
斐潛想了想,便是帶了護衛,直奔城外的工房之所而去,然後果不其然,黃承彥便是在此。
黃承彥到了長安之後,見到了斐潛在長安有那麼多的工房,便是興致勃發,似乎是覺得自己一生所學的東西,亦或是在腦海之中的想法終究是有了用武之地,這些天幾乎都在工房工匠之處晃蕩。
斐潛找到黃承彥的時候,黃承彥正在和工匠商議著什麼。
斐潛也沒有著急,等著黃承彥說完了,然後才上前,見過了禮,然後問黃承彥方才是遇到了什麼問題。
『鐵水難出……』黃承彥舔著一根筆頭,然後一邊在木牘上記下了方才的事情,一邊說道,『今有戟、矛、匕、刀、杖、鏃、胄等,皆需用鐵,新至鐵料,不甚美也,以舊法所製,多孔且渣,難以成型……』
雖然說現在竹紙已經產量較大,但依舊有些人習慣用舊的木牘竹片來記事,比如黃承彥就覺得木牘比竹紙更好用,不至於輕飄飄的,亦或是一轉眼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鐵料不同,便是配比亦需不同……』斐潛點了點頭。因為之前和曹操的衝突,然後從山東那邊運過來的鐵礦石,自然就減少了許多,然後斐潛自然就需要將原本川蜀的一部分鐵礦石先湊合著用。
『若是不美,便是先做钁、鋤、鐮、鏟、锛等器……』斐潛說道,『如今流民甚眾,開春必然急需此等器具……』
黃承彥愣了一下,然後看了看斐潛,笑著點了點頭,在木牘上又是記下了這一條,才放了下來,說道:『賢婿尋某何事?』
斐潛吞了一口唾沫,順便將在嘴邊的兩個字吞下去,然後說道:『嶽父大人且看……』
斐潛將手中的《考工記》遞了過去。
黃承彥稍微翻看了兩下,然後也宛如先前斐潛一般,噗嗤嗤的笑了幾聲,說道:『一派胡言,不值一提……』
《考工記》麼,其實說起來,也未必像是黃承彥嘴中的那麼的『不值一提』,在某些方麵上還是能夠展現出華夏在春秋戰國時期官營手工業,特彆是在齊國之中的各工種規範和製造工藝,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可是關鍵的問題,也是在這個『一定的參考價值』身上。如果真的有人要按照《考工記》上麵所記載的來做,那麼必然就會被坑得死去活來……
《考工記》上麵記載的是青銅時代,也就是戰國時期的一些工藝,就拿簡單來的來說,青銅合金的冶煉配方一直以來都是決定青銅器最終性能的關鍵因素。衡量某一文明在青銅器時代的金屬冶煉水平,最直觀的標準就是其對青銅合金配方的總結與掌握水平。
最為典型的,便是在《考工記》之中,雖然記錄了大量當時各種器物製造的工藝流程與生產規範,其中就有對不同器物所應采用青銅配方的記錄,合稱『金六齊』,但是這個『金六齊』麼……
『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黃承彥嘿嘿笑了幾聲,說道,『若真以此法冶金,便是禍國殃民之輩爾……』
斐潛點頭,然後說道,『然如此謬誤之法,為何得以流傳?』
黃承彥皺起了眉頭,『這個……』
何止是流傳,甚至成為了皇室重典。
斐潛手中的這一本《考工記》,全稱應該是《周禮·考工記》。
西漢之初,因為《周宮》之中『冬官』篇佚缺,河間獻王劉德便取《考工記》補入。後來劉歆校書編排時改《周官》為《周禮》,便有了此篇。
春秋之事,確實是以青銅為主,也就是銅錫合金,可是這個銅錫之間的比例,卻並非宛如『金六齊』之中描述的那樣,以『六分其金,而錫居一』,甚至是兩分金配一分的錫……
雖然說在華夏冶金早期,也有對於金屬認知不全,鉛錫不分,亦或是在某些方麵上出現錯誤的的情況,但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經過了上千年的青銅冶煉發展,居於生產一線的工匠不可能會出現這麼重大的紕漏,也不會搞出什麼這麼荒唐的冶金配比出來。
錫含量過高,就會導致合金發脆,毛坯根本無法進行進一步的精加工處理,也就是頂多用在不需要開刃的澆鑄器皿上,也就是說鐘鼎之器才勉強可用,至於其他所謂刀斧箭矢什麼的,根本就不要想了。
因此,隻要稍微懂行一點的,看見了這個《考工記》當中的冶金配比,都會覺得可笑,就像是黃承彥,幾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來。
隻不過斐潛提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才是更為荒謬的事情。如果說冶金配比是第一個錯誤,而編撰《考工記》的人,便是第二個錯誤,錯上加錯。然後後人再以《考工記》來指導約束工匠,便是演化成為災難性的錯誤……
『或是……』黃承彥沉默思索了片刻,『假意曲之,以謬他國?』畢竟這個《考工記》記載的一些東西,是以當時齊國的工藝為模板進行編撰的,所以也不排除齊國故意拿出一些似似而非的記錄來,企圖蒙混欺瞞其他的國家。
斐潛點了點頭,這也不妨是一種相對來說比較合理的解釋,『然今大漢一統四海,尤需此等假謬之書乎?』
『這個……』黃承彥回答不出,索性將書丟在了一旁,然後看著斐潛說道,『說罷,賢婿欲何為?』
『倒也沒什麼……』斐潛嗬嗬笑了笑,然後問道,『且不知嶽父大人,可是願出任「大考工」一職?』
『啊?「大考工」?』黃承彥皺眉問道。
斐潛緩緩的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在工房之處忙碌的這些工匠,緩緩的說道,『大考工,掌工匠之術,考天下之工,休令此等之書,謬於後人是也!』
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黃承彥愣了半響,看著斐潛,似乎被斐潛的龐大心胸和對於未來的深謀遠慮所感動,深深的點了點頭,『甚好!甚好!隻不過……這「大考工」之職,官秩幾何?』
『嗨!』斐潛沒好氣的說道,『比兩千!同九卿!乾不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