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曹軍再次攻伐安邑。
鮑忠回頭看了看高台。
曹操的身影已然安穩其上,大纛高高飄揚。
鮑忠回過頭來,『為了大漢!為了丞相!死戰死戰!』
『噢噢噢噢……』
曹軍兵卒又是烏泱泱的蜂擁而上。
在鮑忠身邊,他那腦筋缺一點的孩子也想要跟著鮑忠一起上,卻被鮑忠以嚴厲的目光逼退了回去,最終隻能站在陣中,略有些羞憤和不解,然後也舉起了手臂大喊,『為了大漢!為了丞相!死戰死戰!』
傻孩子是真心誠意的在喊,喊得唾沫橫飛青筋暴露。
可在其身邊的鮑氏老護衛隻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過頭去,眼神之中多少有一些關愛智障的味道。
身為鮑氏的家中老人了,鮑氏老護衛多多少少懂得一些,比起這個以為隻要自己舞刀弄槍厲害,就能橫掃一切,吊打敵軍的鮑忠的傻孩子要強一點。
當然,鮑忠的傻孩子倒不是說真的就是白癡一個,腦袋缺一塊,隻是還不懂人情世故,還以為這個天下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還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很簡單不是打就是殺……
鮑忠的護衛略有些擔心的看著在前方領兵的鮑忠。他被鮑忠叮囑了要看住這個傻孩子,或者說,單純,像是一張白布。
但是白布是最不耐臟的,也是隨時都會變黃,有斑,或者被用來擦拭什麼,然後便是暈染上了一些永遠都不會消失的痕跡……
而在另外一邊,高台之上,曹操根本就沒有將心思放在安邑上。
曹操望著北麵,他原本以為他是步卒,行軍速度上一定是比驃騎慢,所以還特意加快了一些,結果沒想到等他到了安邑之後,驃騎還沒到。
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算是完全沒到。他知道,驃騎的前鋒,騎軍小部隊已經在幾十裡外刺探和窺視著這裡,隻不過不知道驃騎的大部隊什麼時候才來。
但是快了。
快了!
曹洪試圖抓過幾次這些零星的驃騎斥候,騎兵小隊,但是效果並不好。一方麵是這些驃騎斥候都很警覺,另外一方麵是這些家夥根本不深入安邑周邊,所以很多時候布置的陷阱根本就觸發不了。
『主公,這驃騎……究竟在乾什麼?』曹洪看看左右沒有外人,便是低聲問道,『該不會發現文烈的動向了吧?』
曹操嗯了一聲,『不好說。』
戰場單向透明,甚至有時候連單向透明都做不到,在一片混沌之中,所能得到的信息都是片麵的,零碎的,想要憑借這些一鱗半爪來拚湊出整條龍來,就極大的考驗戰場之中統帥的能力。
『驃騎……必來!』曹操眯著眼,沉聲說道,聲音之中帶著一種堅強的自信,『而且不遠了!』
曹洪一驚,便是連忙也翹首北望。
結果什麼都沒看到。
『這兩日,某想起了霍將軍琴歌……』曹操緩緩的說道。
曹操微微歎息著,捋著胡須,『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無央兮。載戢乾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子廉,你覺得這琴歌如何?』
『這個……』曹洪愣了一下。
這個霍將軍琴歌,有人說是霍去病所寫,也有人說是托霍去病的名義他人所做,但是其中蘊含的意思的麼,倒確實是寫的霍去病,也就是大漢另外的一個驃騎將軍……
『四夷既護,這「護」的是誰?』曹操捋著胡須,『又是為何要「護」?』
四夷既護,出手相護的是霍去病和漢軍,而被認為是有害的一方,則是當時的匈奴。而對於河西西域等地,大漢的政策是隻要不與漢為敵,漢就不攻擊,結果偏偏河西就以為大漢好欺負了……
後來,河西受降,河西兩王的部屬最終成為漢的屬國。這個護字,就是明確站在漢一邊的,不論民族,都受到漢軍的保護。
這個護字,也強調了大漢軍事武力的作用,全歌之中所有和平安詳,都是建立在對外武力強橫的基礎上。大漢軍隊控製了原本屬於匈奴的附庸地區,使得這些地區恢複了和平,也使得大漢國內能夠安居樂業,寧和平穩。
曹操也沒有等曹洪回應的意思,徑直往下說道:『而且這歌中一句「弓矢藏兮」,其中的「藏」字,更是精妙……四夷並非一體……藏戈於其中,哈哈,妙啊,妙啊!』
曹洪聽得雲裡霧裡,不知所以。
不過,曹操欣賞琴歌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
台下一名兵卒持了密封火漆的急報上來,交到了曹操手中。
曹操檢查了一下火漆,便是啟開一看,臉色頓時變臭,就像是被人硬生生的塞了一團的奧利給,都有些扭曲猙獰起來,身軀也不由得晃了兩下。
曹洪大驚,連忙上前攙扶,『主公!』
曹操抓住曹洪的手臂,很是用力,然後深深的呼吸了兩下,才算是緩過氣來,然後看了看左右,『爾等先退下。』
在一旁的護衛,便是應聲先退下了高台。
高台之上,隻剩下了曹操和曹洪兩人。
『我原以為……』曹操長長太息,臉上的皺紋似乎也驟然增多了些,額頭上宛如被砍了幾刀,就連背都有些佝僂。他握著曹洪的手臂,就像是抓著溺水時的浮板,『子廉啊……你說,進軍關中,與驃騎作戰,真就隻是為了我等,為了曹氏夏侯氏?難道就沒有一點是為了這個大漢天下,為了山東士族麼?可是他們,他們……唉……』
曹洪沒接話。
曹操對於山東之輩,心中多少是有些數的,知道他們很爛,但是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爛!曹操已經將對於這些人的下限已經調得很低了,可是這些家夥依舊在不斷地突破下限。
『冀州八百裡急報。』曹操緩過一口氣,似乎沉穩下來,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寵辱不驚的模樣,『驃騎麾下,魏延魏文長,奇襲鄴城。』
『嗷嗷啊?!』現在反而輪到了曹洪站不住腳,『什麼?』
曹操微微點頭。
『這,這這……這驃騎軍,從哪裡冒出來的?』曹洪腦門上的汗頓時就下來了。
『之前就有了……但是被冀州壓著,沒有上報……』曹操將那封八百裡急報緩緩的納入袖子裡麵,顯然也不準備給曹洪細看,『據說是從太行山中而出的小股人馬……』
『小股人馬?』曹洪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小股人馬就能奇襲鄴城?
這很顯然蘊含著許多不可告人的事情,即便光這麼一想,曹洪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栗。
『那麼……公子可是安好?』曹洪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
『哼。』曹操從鼻孔裡麵嗤了一聲,『那逆子,經此一事,還不如死了好!』
曹洪連忙陪笑道:『主公切莫如此,公子無事,也是幸甚,幸甚……』
曹操似乎知道自己有些失言,鬆開了曹洪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有子廉你,才是某最大的幸運……』
『主公過讚了。』
曹洪沒敢繼續追問,因為他看到曹操雖然表麵上恢複了鎮定的樣子,但是也能感覺到曹操已經是承受了極其大的打擊。而且站在曹操身邊,雖說現在是夏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曹洪能感覺到曹操身上似乎散發出一些冰寒的氣息來。
片刻之後,曹洪說道:『主公,那麼現在這安邑……』
曹操眯著眼,沉默少許,『若驃騎還是不來,且將這圈養的家禽取了,以犒賞將士。』
曹洪頓時明白了,點頭領命而去。
曹操看著曹洪下了高台,然後翹首望著北麵,背著手,久久無語。
……
……
曹操,曹丕,是父子關係。
死在河東的曹震,同樣和曹洪也是父子關係。
正在攻打安邑,在城下部隊之中的鮑忠父子,也和安邑城中守城的裴氏父子在相互搏殺。
而在安邑城頭防守的兵卒之中,同樣也是有父親,也有孩子。
他是安邑的一個普通的民夫,甚至連正兒八經的名字都沒有。眾人隻是知道他叫大成,因為他的父親叫做老成,他還有一個孩子,自然就是小成。
所以大成既是父親,也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