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好奇,秋山長捋著胡須,略有些驕傲地道:
“齊先生坐鎮西山上百年,我等亦極為仰慕,餘少年時便嘗上西山,也算齊先生的掛名弟子,弟子供養師父更乃應有之事。”
這腐儒……還是齊先生的記名弟子?
斬妖人們大為吃驚,季平安卻注意到夜紅翎神色平常。
似早已知曉。
秋山長笑著解釋:
“吾輩讀書人雖讀聖賢書,然也是要學些武藝傍身的。況且,齊先生的學問在我看來,也是高山仰止,不下於大儒。”
言語間,推崇備至。
季平安不禁有些走神,心想當年落魄渾噩,找不到方向,對讀書毫無興趣的那個年輕的“殺神”,如今也已經成為了受讀書人敬仰的“大儒”了麼?
還真將自己當年隨口說的幾句話聽進了耳朵裡,倒是……。
夜紅翎沉默了下,忽然說道:
“本官去送飯吧,正好這樁桉子也想去尋齊先生問下。”
秋山長聞言,自不敢拒絕,其餘的斬妖司成員蠢蠢欲動,他們雖久居餘杭,且在百姓中也算大人物。
但還真沒資格去見那位傳說中的人物。
這些年,試圖登上西山尋人境廬拜師的人絡繹不絕,但卻幾乎罕有人能穿過封鎖西山的劍氣,目睹那位傳奇人物的真容。
“你們老實吃飯,等我回來。”夜紅翎瞪了一群屬下一眼,然後忽然看了季平安一眼:
“李先生可願與本官同行?”
呃,這是還是存了試探我的心思?季平安莞爾,思忖著如今風雨飄搖,的確也有些事需要叮囑下小齊,便欣然頷首:
“恭敬不如從命。”
……
人境廬坐落在西山上。
從書院飯堂出來,二人步行從後門推開一道籬笆門,眼前就出現一條石階小路,蜿蜒通往半山腰的雲霧中。
夜紅翎拎著食盒先行,季平安負手跟在後頭,在猿啼虎嘯聲裡,拾階而上,不多時將身後的書院拋在腳下,身體也隱入了雲霧之內。
夜紅翎說道:
“人境廬為避免閒雜人等上山,在四周布下了劍氣,但也隻是阻隔凡人居多……送飯的人攜帶劍魚兒……方能不受劍氣乾擾……你跟在我身後就好。”
雖說季平安早坦然暴露了“卜卦”的能力,顯示出自身同為“修行者”。
但夜紅翎並不知道他的真實修為,心中下意識還是覺得養氣境的可能性最大。
江湖奇門的修士,也大多為養氣。
“好。”季平安含笑點頭,腳步不急不緩,跟在夜紅翎身後。
在對方釋放出的武道罡氣庇護下前行,然而若是此刻有人旁觀,就會驚愕發現,季平安走出的每一步,看似尋常簡單,卻都完美地踩在夜紅翎留下的步伐與身位上
——這種方式,可以近乎完美地省力,避免受到劍氣的絲毫壓力。
夜紅翎邊走邊解釋:
“本官以前也曾來拜訪過齊先生,其人雖為老前輩,但性格溫和,設置障礙也隻是為了避免騷擾,你稍後不必太過拘謹……”
季平安有些無奈地點頭應是。
不多時,前方瀑布聲驟然放大,夜紅翎說了一聲“到了”,跨出一步,周圍雲霧頓散!
前方青石板路儘頭,乃是一道籬笆莊。
裡頭是一座農家小院般的格局,有兩三間茅草屋,一個寬敞的大院子,院子裡擺放著一些農具,種著樹。
擺放著石頭桌椅,籬笆牆根還開墾了幾塊田地,裡頭油菜花正綠。
往後,則是一掛雪白瀑布,如匹煉般落下,砸入後頭的潭水中,發出轟響,卻給一叢叢樹林阻隔。
此刻,在院子裡,正盤膝打坐一道清瘦的老者。
其穿著一身簡單,式樣古樸的青袍,袖子如同被利器割裂開,略顯花白的頭發紮成發髻,用一截竹枝固定,臉龐瘦削而堅毅,布滿風霜,唯有一雙眼睛格外明亮。
此刻正雙手橫握一把長劍,在身前一塊黑色圓潤的石頭上不斷打磨,略顯嶙峋的手指一頭擒握劍柄,一頭兩根手指按住劍刃,和著溪水,反複磨劍,發出“嗤嗤”的聲響。
仿佛對二人的到來一無所覺。
然而那磨劍聲,卻仿佛帶著穿透心靈的力量。
甫一踏入院子,便“嗤嗤”地響徹心底,五臟六腑都隨之震顫,雜念頓消。
一股鋒銳的氣息令人有種寒冬臘月,被冷風刀子般割在臉上的錯覺。
“齊前輩,斬妖司夜紅翎攜友人求見!”
這一刻,在外威風八麵,霸氣無雙的女武夫拱手,披風垂落,語氣尊敬,仿佛成了晚輩一般。
儘管二者皆為坐井修士,但夜紅翎很清楚,眼前這名百年前就已是坐井巔峰,卻毅然毀去過往,重修劍道的老者的強大。
若非天地桎梏,以及其本身可能存在的“心魔”,此人早在百年前,就已踏入觀天境界,位列九州強者行列。
磨劍聲驟然休止。
清瘦老者抬起頭,看向二人,目光在季平安身上稍微停留,便移開,露出溫和的笑容。
將手中的劍隨意往地上一拋。
這一刻,逸散的劍意消失了,無形的壓力不見了。
仿佛拋下的不是兵器,而是一根山中隨處可見的木棍,老者也隻是膝下無子,獨自住在深山的樵夫。
“紅翎啊,有日子沒來了,坐。”
名為“齊念”的老者笑嗬嗬起身招呼,轉身去屋裡泡茶,不多時端著茶水和野果擺在桌上,一副質樸農夫的姿態。
若是給外人瞧見,絕難看出,此人是一位劍道強者。
季平安饒有興致打量著周圍,沒說話,隻在桌旁坐下,看著二人寒暄。
“以往來,可沒有見你帶著友人。”
齊念看了看季平安,又饒有興趣看了眼夜紅翎,打趣道:
“男性友人?”
夜紅翎灑然一笑,卻並無小女兒羞澀尷尬情態,大方地介紹道:
“這位是城中一位卦師奇人,此番我二人為了西山書院一樁桉子前來……”
她將情況大概說了下。
齊念安靜聽完,卻是搖了搖頭,說道:
“你找老夫卻是尋錯了人,老夫久居深山,不曾邁出一步,西山書院雖不遠,非觀天強者神識卻也探查不出這樣遠。還是另尋他法吧。”
言外之意:
我對凡塵的小事並不關注,無法提供線索。
“這樣啊……”夜紅翎雖心中有所準備,但聽到這個結果,仍舊不免失望:
“如此,是紅翎叨擾了。”
齊念笑嗬嗬擺手,親自為二人奉茶,看不出半點劍道強者的架子:
“老夫這邊清靜,整日無所事事,無非是讀書磨劍,偶有人來訪,倒也是快事。”
夜紅翎受寵若驚,雙手去接茶杯,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道:
“如今天地鬆動,九州動蕩,餘杭城內也是風雨不斷,前輩當真要守在這深山草廬中了此殘生麼?不瞞前輩,晚輩過往坐鎮餘杭,自忖還算合格,隻是近來風雲詭譎,城中也多出許多神秘強者……”
季平安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說的“神秘強者”,不會指的是我吧……
夜紅翎苦澀道:
“尤其一樁樁大桉過來,晚輩越發覺得吃力,若前輩肯出山,朝廷必將厚待,也無需其他,隻要坐鎮一方即可……”
齊念搖頭笑笑:
“老夫聽懂了,你今日前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夜紅翎尷尬地笑了笑。
卻見清瘦老劍修搖了搖頭,忽地認真道:
“昔年我造下殺孽過多,走投無路,心魔深種,佛門也不願收留……最後幸運地得國師大人指點,命我在這西山上磨劍修心,何時這一塊黑耀石消磨乾淨,便是我修行大成,下山之時。”
夜紅翎忍不住心馳神往:
“所以,您才在此處磨劍百年,自稱守戒,不下山一步?”
齊念頷首,微笑不語。
就在這時候,忽然,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季平安指了指院中那塊隻剩下拳頭大小的石頭:
“你就是磨了這東西一百多年?”
夜紅翎眉頭輕蹙,覺得他的話有些輕佻。
齊念卻渾不在意,笑著點頭,語氣傲然:
“昔年國師留下時,其如磨盤大,百年過去,隻餘一拳矣。”
然而下一秒,卻隻見季平安搖了搖頭,平靜說道:
“這法子太蠢,儘早廢掉才是。”
人境廬內,驟然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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