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東西?”
江小棠靠坐在搖椅中,表情一怔,嘴唇吐出的淡淡煙氣籠罩了她的雙眼,卻仍舊能清楚看到,眸子亮了起來。
作為商人,她其實最喜歡這種江湖菜鳥,割起來毫無壓力。
“當然可以,隻要你出的起錢。”江小棠笑吟吟道:
“小店的東西全乎的很,隨意選購,不要覺得這些東西淩亂堆放就小瞧,隨便一樣東西,都比凡間那些首飾綢緞鋪子裡的珠寶值錢的多。
其中大部分都是這些年來,各路江湖豪傑們典當的,不瞞你說,許多東西我都瞧不出跟腳,若是運氣好的,或許可以花小錢,買到價值遠超的價格的寶物,類似的事情出過不少次……”
季平安沒搭理女人的喋喋不休,自顧自走向了一座木架,目光在各種稀奇古怪物件上逐一掃過,卻也沒怎麼觸摸,隻是瞧。
與其說是“挑選”,不如說是“瀏覽”。
終於,他狀若隨意地彎腰,從地上捧起一摞舊書。
上頭竟然積了一層淺灰,從其擺放的地方可以看出,在店鋪裡屬於最不值錢的貨色。
江小棠見狀,不鹹不淡道:
“一堆武技,嗬,最不值錢的東西。不過行走江湖,一門合適的武技重要性不言而喻。”
武技。
這個詞專指一些刀法、劍法之類的,但都是凡人多熱衷使用。
養氣境界的修行武夫也有需求,但相比之下,真正有價值的乃是“功法秘籍”,甚至更高級的“術法秘籍”。
至於武技……對沒有門路的武夫來說,的確不好弄,但稍微結識一些江湖門派,就很容易搞到。
在江小棠眼中,屬於占地方的賠錢貨。
“掌櫃的似乎瞧不上武技。”季平安蹲下,輕輕吹去了表麵上灰塵,開始認真地挑選。
江小棠說道:
“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而且我這的武技挺多偏門的,你要的話,多拿幾本可以打折。”
季平安卻仿佛沒聽到她的語氣中的嘲弄,自顧自從書堆裡挑揀了幾本武技秘籍出來。
然後起身滿意點頭,說道:
“有紙筆嗎?”
江小棠顰眉,不知道這個舉止怪異的江湖菜鳥到底什麼意思,指了指旁邊:
“自己拿。”
季平安輕聲道謝,捧著那幾本書,將其逐一在櫃台上按照順序攤開。
同時鋪了一張白紙,懸腕提筆,左手開始按照某個順序,翻開那幾本江湖中流傳甚廣的武技到不同的頁數。
並在旗袍女掌櫃疑惑的目光中淡淡說道:
“江老板既是江春秋的後人,定然知曉《破煞功》這門秘技吧。”
破煞功!
聽到這三個字,江小棠神色微變,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說道:
“那是自然。武技雖絕大多數都乃凡俗,但也有極少數,武道通神,堪比術法。便是所謂的‘秘技’……破煞功,便是我祖父年輕時曾經自創的一門秘技……”
“不對,”季平安一邊從第一本書上,摘抄出一個字寫在紙上,一邊說道:
“不能算是自創,最多是改良。破煞功的原形,乃是昔年大乾王朝軍中的一門橫練武功,後來被大周國師與幾名神將反複修改迭代。
本想著將其改為一門適合戰陣的法子,但失敗了。結果卻被伱祖父江春秋看到,進行改良,最終才有了這門秘技。”
江小棠一愣,坐姿微微端正幾分。
這個秘密,她的確聽父輩提及過,但說的並沒有眼前之人詳細:
“你怎麼知道?”
季平安左手翻開書頁,繼續抄寫,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還知道,這門破煞功剛猛霸道,卻對身體負荷頗大,雖幫助你祖父幾次死裡逃生,卻也令他意識到,這東西並非長久可修之功,為防生出依賴之心,令武道止步不前。
他怒而請當時的道門掌教抹去了他關於破煞功法的記憶,不再使用。但終歸是耗費了心血,徹底抹掉實在不舍,想要留下,卻又擔心流傳出去,給外人亂用,反而傷己傷人。”
江小棠徹底坐直了身體,煙袋也橫在身前。
的確如眼前人所說,故而,這門江春秋所創的,鼎鼎大名的秘技,在其後半生沒再使用。
同時,也沒有傳給後人,以至於到了如今,“破煞功”成了一門斷絕了傳承的武技……恩,也並非完全斷絕。
一些招式還是被記錄了下來,但最關鍵的心法卻沒了。
隻是身為後人,她也隻知道祖父不再用,卻不知道“抹去”這一節。
季平安抄寫一行完畢,又逐一翻動書頁,抄寫第二行: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向大周國師請教,國師便教了他一個笨辦法。”
“什麼辦法?”
江小棠急聲詢問,沒注意到,捏著煙袋杆的手因用力有些泛白。
季平安抬頭看了她一眼,仿佛笑了笑,也沒有賣關子,而是說道:
“他將破煞功的心法口訣拆成一個個零散的部分,然後按照特定的順序,摻入了大周朝廷編寫的《武道總綱》中,總綱內包含不少武技,後來散落江湖。當時的想法是,隻記下那個順序,若是將來反悔了,還能通過這種方式找回來,也不用擔心武技流傳。”
江小棠聽到這裡,哪裡還會不明白,她霍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著櫃台上那一本本爛大街的武技:
《石牛拳》、《秋葉刀》、《八極腿》……
旗袍裹著的胸脯起伏:
“難道就是這……”
“沒錯,那篇失傳的秘技就藏在這幾本書裡。”
季平安寫下最後一個字,放下筆,雙手捧起那張紙吹了吹墨跡,笑眯眯望著女掌櫃:
“這一篇《破煞功》心法口訣,值不值五百兩黃金?”
江小棠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想要從這個菜鳥臉上看出開玩笑的痕跡。
但她失敗了。
沒有猶豫,她抬手抓過這篇文字,同時按照其上記載的法子,搬運靈素,小心翼翼嘗試運轉,並與家傳的《破煞功》外門武技彼此印證。
幾乎片刻間,她便已確定其真實性。
“你……到底是什麼人?!”
下一秒,江小棠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眼前人畜無害的年輕人,心中情緒翻卷,有激動、驚喜、吃驚……也有疑惑,警惕與難以置信。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打眼”了。
眼前之人,壓根不可能是個初入江湖的“雛兒”……能隨口道出這等隱秘,並將連她這個直係後人都不知道的,關於自家祖先的秘技寫出……
豈能是個簡單人物?
要麼,是某個大勢力派來的。要麼……這張年輕的皮下,藏著某個可怕的老怪物。
可笑自己方才還一副愛答不理……江小棠突然覺得脊背發涼。
然而季平安卻搖了搖頭,輕輕將卷起的袖口放下,說道:
“我是謝文生。”
這句話的意思是:
不該問的彆問,我隻是來取東西的。
至於將秘技告知江春秋的後人,也算物歸原主。
江湖風起雲湧的當下,各路牛鬼蛇神從“曆史”中歸來,危險係數大增,《破煞功》雖傷身,但真的有用……沒準關鍵時刻,能保這江家後人一命。
江小棠沉默了下,攥緊了手中的紙張,臉色變得恭敬了許多。
沒有多問,而是從櫃台下拿出一封信,推了過來:
“上麵有特殊的火漆蠟封,我沒有拆開過。”
季平安點了點頭,略作占卜,確認沒有危險,這才撕開信封。
取出一張薄薄的紙,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這張紙上的字並不多,隻有兩個:
南宮。
“南宮?”季平安一怔。
這個結果是他沒想到的,四聖教給謝文生的聯絡方式,就是這個?
等等……餘杭城範圍,提起南宮會想起什麼?毫無疑問,是南宮世家!
當初季平安乘船趕來瀾州,路上了解餘杭的勢力分布,其中便有一條:
餘杭第一大宗族是裴氏,第二大,便是南宮氏!
隻是相比於武道、科舉、官場三條路都打通的裴氏而言,南宮氏的勢力範圍更多在商業上,並且其家族主宅也並不在餘杭城內,而是在城外。
所以一直沒有進入他的視野範圍。
“難道,四聖教已經把持了南宮世家?是了,以其第二大世家的底蘊,若是與四聖教有瓜葛,的確可以解釋為何四聖教可以這麼快就崛起,進行活動。也能解釋,其能更早一步找到咒殺散人和謝文生……畢竟是地頭蛇。”
季平安心頭念頭起伏,隻覺一切豁然開朗,過往的一些疑惑得到了解答。
“謝……道友?”
江小棠看不到內容,隻瞧見季平安麵露思索,嘗試開口呼喚。
季平安回神,隨手將信封與信紙捏碎,淡淡道:
“此事已了。”
說完,他轉身便要離開,江小棠愣了下,沒想到對方竟這般乾脆,說道:
“《破煞功》於我意義重大,遠超這信函價格,你還可以……”
“再說。”季平安沒有回頭,走到門邊右手虛抓,那一柄斜斜靠在門邊的油紙傘自行飛入他手,旋轉展開,遮住了他的身影。
江小棠隻看到其走入雨中,身影扭曲了下便遠去,潮濕的空氣中飄來一句:
“旗袍仿的不錯,就是衩開小了。”
江小棠臉色一僵。
白皙的臉龐上湧起殷紅,然後冷哼一聲,甩手“砰”的一聲關上店鋪的門。
與此同時,門上一個“打烊”的木牌自行掉落。
她要仔細研究下祖傳秘技。
……
……
離開黑金當鋪,季平安沒有停留,立即離開了這條街巷。
然而也就在他離開前後腳,在街角的方向,細雨中,一個披著蓑衣的人影,緩步走了進來。
雨絲沿著蓑衣朝下流淌,然而任何積水,在觸碰到這個人靴子的刹那便會自行分開。
當她漸漸從黑暗中顯出身影,燈籠的光映照出她蓑衣下扶著劍柄的手。
“打……烊……”
魏華陽站在黑金典當鋪的前頭,透出縷縷青光的雙眸望著門上的木牌,嘴角用力地抿起。
略有些失望。
這個時代的江湖人……這麼不“專業”的嘛……魏華陽輕輕歎了口氣,眼瞳中青光消散。
有閃電劃過蒼穹,短暫照亮她鬥笠下齊耳碎發,與英氣的眉眼。
想了想,她終究沒有選擇一劍劈開這門,轉身離去。
站在街角想了想,按照自己用術法,從那個“周半仙”口中獲得的情報,邁步朝城西走去。
冒雨抵達西祠胡同,並停在了裡頭一間宅子門口。
魏華陽左手於胸前掐訣,身影倏然變淡,竟好似遊魂一般“穿”過了木門、石壁、圍牆,進入了院中。
庭院內,細雨拍打茂盛梨樹,樹下的桌椅已儘數被搬入屋中。
魏華陽麵無表情,繼續穿進了屋子,顯出身影的瞬間,右手的劍已出鞘,輕巧而準確地抵在了正伏案閱讀情報的“天機閣主”脖頸上。
老閣主仍舊是老員外打扮,頭頂戴著他的瓜皮小帽,在被抵住瞬間瞳孔驟縮,生生將呼喊咽了回去。
“彆動,包括你的手。”魏華陽平靜說道。
“……”
天機老人朝椅子扶手按去的右手猛地僵住,隻覺全身上下被氣機鎖定,一股殺機綿密如網,而自己就是蛛網裡的小蟲,無處遁逃。
江湖中,何時又冒出這等劍客?
前不久的高人武夫……現在又來了一個。
我天機閣駐地難道已經成篩子了嗎,隨便人進出?
還有,為何我對危險竟毫無察覺?一點預警都沒?
天機老人心中無數念頭翻湧,但最終化為從心之人。
“閣下意欲何為?”他神色強裝淡然,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