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越發大了,破廟中央的篝火將一群人的臉孔照亮。
因為有陳老宗師在場,拉走了眾人注意力,並無太多人注意到季平安與魏華陽的短暫對視,以及二人的小動作。
而在“占星術”與“道門卦術”都予以了“否”的答案後,同時對自身命運進行了偽裝的二人也便不再關注彼此。
“當真是豪傑輩出啊。”
穿白色練功服的老宗師點完最後一個人,略顯乾瘦的臉龐上浮現感慨。
眼神中帶著期翼與遺憾:
“我少年時,大抵也是你們這般。隻可惜受限時代,此生已無寸進可能。但如今江湖局勢迎來數百年未有之大變,開宗證道,正當其時!”
眾人大受鼓舞,至於頭戴綸巾的都良等幾人帶著淺笑,顯然心中都持有相似判斷。
“陳宗師寶刀不老,此番會盟,必將大放異彩。”一人吹捧道。
另一個愣頭青也激動道:
“正是如此。當今武林新舊武道爭鋒,該有老宗師這等人物出山,才能撥亂反正,還江湖一個朗朗乾坤。”
聽到這番話,不少人表情略有變化。
終歸還是提到了敏感話題。
有人小心翼翼試探道:
“陳宗師,我來之前聽聞四大派此番可能會對您不利,想趁此機會,當著中原武林的麵,壓下您這塊舊武的招牌,以此弘揚新武。”
旁邊有人附和:
“是啊,我也有所耳聞。為了推廣新武,這十年間,江湖十老被打落了八個,餘下兩位也傷病在身,無力支撐。眼瞅著這偌大武林,舊派武夫的扛鼎人物,唯有陳宗師一人,此番對方來勢洶洶,隻怕……”
談起這個話題,篝火旁氣氛低落起來。
一群來自中原三州的武夫,也都紛紛開口,有打抱不平者,有憤慨歎息者。
季平安坐在角落,拿出乾糧,生火燒水,同時聽著眾人議論,很快了解到更多內情:
原來,這十年裡江湖中漸漸分成三個派彆:
新武派、中立派、舊武派。
雙方之所以爭鬥,也是為了儘可能,將中立派拉入己方陣營,至於背後的原因,說到底還是“利益”二字。
新武於江湖而言,就像是一次“技術升級”,必然帶來新貴崛起,江湖勢力洗牌。
非要拆開了說,三言兩語講不清。總之,主張新武的門派十年裡四處出擊,用各種手段挑戰打壓傳統門派。
“江湖十老”,便是武林中十位舊派武夫高手,自然成了新武攻擊的對象。
而令人無奈的是,相對於結合了“術法”,更為“先進”的新武而言,舊派武夫在中低領域的確處處不如。
故而,舊派不斷萎縮,中立派亦逐步傾向於新武。
而陳慶生,如今已是武林中“舊派”武夫中僅存的宗師,若能將他按死,整個武林將徹底轉向“新武”路線。
“諸位,”陳慶生抬手,廟宇中一下安靜下來,在一道道目光注視下,老宗師表情堅毅、認真:
“諸位好意老夫心領,然……此番出山赴會,便是為了舊武扛旗。新武雖有可取之處,但舊武絕非他們所宣揚的那般一無是處,我並非腐朽頑固之人,亦對新武抱有期待。
可按眼下的形勢,以四大派為代表的新武勢力並非隻是為了開一條路,而是要徹底滅掉舊武,斷掉正統武夫途徑的根!
此舉過於偏激,一旦新武走入歧途,便是末路。故而……老夫才必須站出來。”
聞言,不少武夫動容,也有一些移開目光,不願與老宗師眼神接觸。
顯然,在場的一群武夫中,也有不少人心向新武,甚至已經轉向了新武。
陳慶生見狀,眼底閃過一絲落寞,笑著擺手:
“罷了,今日不提這些,時辰不早了,老夫這就為各位講武。”
人群這才重新激昂起來,無論新武還是舊武,一位坐井武道宗師的畢生經驗,都無比珍貴,無人不重視。
就連裴錢也撅著屁股往前湊了湊,遭到俞漁一陣白眼,覺得這憨貨不識真人。
分明她道門術法遠比勞什子武道更強。
聖女輕哼一聲,抱著肩膀轉回頭去,用行動表示不屑。
季平安對陳慶生的講解也沒興趣。
畢竟,對他而言,對方的武道理解終歸還是太淺薄了。
然後他驚訝地注意到,那名最後進入廟宇,穿著紅衣,配著細劍的短發少女同樣顯得心不在焉,隻是獨自一人縮在角落的陰影裡,專注地啃著生冷的餅子。
陳慶生講了快兩個時辰,終於因時間太晚而停下,在陸青等弟子的拱衛下去了佛像後頭唯一的一間單獨的小屋休息。
無人對此懷有異議,認為這是老宗師該享有的。
“師父,何必要為那些人講這許多?他們裡很多人都明顯心向新武。”
小屋內,龍虎山大弟子陸青忍不住說道。
其餘弟子也頗為不忿,讚同大師兄的看法。
陳慶生輕輕歎了口氣,搖頭說道:
“隻要他們還沒有徹底站在那邊,就是可以爭取的。你們要記住這一點,江湖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是中立的,我們可以爭取不到,但絕對不能表現的小家子氣,將他們推到對立麵。”
一群弟子聽懂了,但情緒上還是難以接受。
陳慶生無奈,隻好讓他們各自休息。
陸青卻走了過來,說道:
“師父,你說那裴氏子弟身邊的兩個同伴,到底是什麼來曆?”
陳慶生想了想,搖頭道:
“還看不出來路,但絕對不簡單。江湖很小,也很大,千萬不要以為,天機閣榜單上的高手,就是江湖的全部。”
陸青大為受教。
陳慶生遲疑了下,又說:
“此外,最後來的那個女娃子也不簡單。雖未出手,但氣質很特殊,記得叮囑其餘師兄弟,切莫招惹。”
那個紅衣佩劍的女俠?
陸青愣了下,不明所以點頭——他並未察覺出對方很強。
另外一邊,聽了一場講武,自覺大有收獲,醍醐灌頂的裴錢撅著屁股跑回來,就看到季平安與聖女已經躺下了,隻是明顯還沒睡。
“先生,”裴錢壓低聲音:
“伱覺得這次新武、舊武誰會贏?”
“不知道。”季平安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沒有睜眼。
裴錢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溜到一邊整理收獲去了。
季平安的確不在乎什麼武道之爭,這種小事還不值得他認真對待。
不過鑒於昔年,龍虎山的開派祖師也曾在他身邊追隨,在許多個無聊的夜晚裡,大家也曾聚在山川荒野中一起喝酒吃肉,談天說地。
以及……那家夥自己釀的“龍虎酒”的確有些意思,季平安當年沒少吃喝他的東西。
正所謂吃人嘴短,若是這次隻是簡單的爭鬥也就罷了。
若是太過分,自己再出手拉姓陳的小家夥一把,算是償還龍虎天師的人情,省的以後萬一哪天見麵,對方挑理。
當然,這些都隻是附帶的,他的主要目標還是“重生者”與“四聖教”。
按理說,消息傳的這般廣的會盟,應該會有一些“重生者”前往湊熱鬨吧。
可惜以他的能力,也沒辦法支撐起對每個人的推演占卜,否則倒是可以用窮舉法,一個個試過去。
腦子裡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季平安漸漸有了睡意。
直到耳畔響起雷聲,他才睜開眼睛,側頭望向四周。
夜色已深了,整個廟宇內各方都已睡下,中央的篝火也小了許多。
忽然,他注意到廟門口盤膝坐著一道紅衣女子的身影。
她形單影隻地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仿佛與其餘所有人格格不入,隻是望著外頭的瓢潑大雨出神。
天邊忽然裂開蛛網般的閃電,貫通天穹與大地,雪白的光線霎時間照亮了整個世界。
照亮了萬千雨絲,也照亮了魏華陽一身暗紅的衣裙,用黑色布帶係緊的纖腰,淩亂的碎發,以及一張被閃電映照的雪白,纖毫畢現的漂亮臉孔。
這一刻,季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被用爛的句子:
她比煙花寂寞。
……
……
一夜無話。
翌日天明,當廟內的武夫們結伴走出時,發現灰雲已然散去,一輪紅日光耀大地,迅速蒸乾了潮濕的泥土。
眾人心情也明媚起來。
各自牽馬,整個隊伍在陳慶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沿著道路直行,等到了中午的時候,終於抵達了本次會盟的地點:
棲霞鎮。
“好漂亮的地方!”
俞漁騎乘在馬上,眼睛亮亮的,嘴角笑容擴散,連日的壞心情大為改觀。
季平安也勒緊韁繩,望向道路兩旁一叢叢花樹,落英繽紛。
前方一條不高的矮牆橫亙在大地上,裡頭是一條蜿蜒的河流,兩側星羅棋布般散落一棟棟建築。
“棲霞鎮與尋常的鎮子不同,”陸青騎馬靠近,說道:
“在數百年前,曾是一處‘福地’,嗬,就是所謂天地靈素格外濃鬱的地方,被當時的一個大宗派占據,後來兩族大戰,妖族曾打了過來,毀掉了這處福地的格局。
再後來,大戰停歇後,有勢力重建了鎮子,可惜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不再受到爭奪,倒是逐步演化成江湖中一些重要會議的召開場所。”
頓了頓,他繼續介紹道:
“至於現在嘛,是武林盟江家的產業。嗬,朝廷官府也要賣武林盟的人情,所以這雖看起來是個鎮子,但官府一般是不管的,隻當做一處較大的私人莊園來看。
對了,當年的武道大宗師江春秋也是坐化於此,留下了一處故居。還有傳說,這棲霞鎮還有彆的秘密,不過都是謠傳,真有啥秘密,這千百年也早被曆任主人挖走了。”
裴錢三公子興致勃勃,覺得這種江湖秘聞極有意思。
聖女俞漁則不屑一顧,驕傲地昂起雪白下頜,隻是矜持地點了點頭:
“景致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