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鎮上空,一縷縷薄雲浮動。
下方的環形演武場上,被一拳打死的散人屍首堆在牆角,散發出濃鬱血腥氣。
季平安耳畔,周圍人群中的喧嘩聲漸漸熱烈。
名為“丁煥”的老者背負雙手,穿著一身乾練的綢緞衫,袖口乾淨整潔,卻掩不住暮氣與老態。
這時候越眾走出,麵露不忍,看向陳慶生道:
“終歸隻是個晚輩,便是有些冒犯,也罪不至死。”
陳慶生冷笑道:
“丁老魔,你終於還是出來了,此前聽聞你也投靠了新武一派,我還不很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你貴為江湖名宿,這些年總是在各處調節武林紛爭,也算賺了些名聲,何必非要摻和進來?還是說,你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還貪戀權力?”
丁煥麵色不悅,卻還是一副四平八穩的語氣:
“你對新武的誤解太深,武道想要往前走,便不能止步不前,而任何嘗試都必然有代價,你我身為老前輩,該為他們保駕護航,而不是成為絆腳石,阻撓時代大勢。”
陳慶生忽然朗聲大笑,震動的周遭梧桐樹葉片紛落。
笑聲中,丁煥臉色逐漸難看:
“你笑什麼。”
陳慶生收斂笑容,麵帶嘲諷:
“我笑你虛偽。武道當然要進步,我何嘗又曾阻撓過?隻是你們這幫走新武路的人做的太過,太貪,若隻是自己去改走新路,老夫心懷敬佩,可你們做的是什麼?要逼迫所有人轉向新武,徹底廢棄正統武夫途徑,以此建立新的武林秩序,獲取權力!”
他說著,語氣突然激烈起來:
“若隻是爭權奪利,也便罷了。
這座江湖從來也不乾淨,但你們不該要徹底斷絕舊武!你很清楚!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武夫途徑絕對不弱,隻是走起來太艱難罷了,但再難,它也是一條可靠的,足以走出頂級強者的路!
而新武呢?無非是投降向奇門術法,乃至將自己變成半人半鬼的怪物……中低層武夫的確會更強,但代價是徹底斷絕了問鼎武道的機會!
這些新武夫,當踏入坐井之後,全麵弱於舊武,便是明證!長此以往,武夫途徑徹底斷絕,你們都將成為罪人!”
這一番話擲出,慷慨激昂,頓時引起不少武夫跟從。
而許多心向新武的年輕人也麵露動搖、驚愕。
這些東西,以往他們是不大清楚的。
丁煥麵色沉了下來:
“你太偏激了。”
陳慶生笑道:
“今日我意已決,你也不要想著幾句話就讓我留手,新武既然想踏破我這塊老招牌,那儘管來。或者,你這個金盆洗手多年的老狗,要第一個上?”
丁煥臉色一變,眼看著老宗師就要遞出拳頭,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人群中,季平安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而隨著這場對話結束,今日這場爭鋒也真正進入主題。
新武四派陣營內,一名披著寬厚袍子的中年人,原本坐在一張大椅上,此刻站起身,同時雙肩一震,抖落袍子,撕裂上衣,顯出半裸的上半身。
引起一陣驚呼。
他的雙臂竟然是灰鐵色澤,仿佛鋼鐵鑄就,胸口也嵌著大塊鋼板一般的“骨”,那鋼板沿著雙肩向後,在後腰上彙合,如同披著一副半身甲。
“這是天殘派門主,這一派武者每一個都身體不全,喜歡用鋼鐵改裝肉體,後來轉向新武後,嘗試將修行者鍛造兵器方法用在軀體上,把身體當成法器鍛造。”俞漁撇嘴點評。
季平安卻突然想起了“紅影”那雙被鍛造過的雙手,倒是與這一派一脈相承。
天殘門主起身,大手一抓,竟拎起兩隻用一條鐵鏈連通的重錘,踏步走入場內。
將一隻錘子“咚”的砸在地上,拖拽旋轉,掄起風車一般,頓時青磚龜裂,土石崩飛,空氣被撕裂出嗚嗚聲。
聲勢駭人。
“陳慶生,且吃我一錘!”
中年人咧嘴一笑,手中大錘破風襲來。
天地靈素灌注,空氣仿佛玻璃般被生生震碎了,鐵錘如流星般擊出,發出連串的空氣爆炸聲。
陳慶生腳步一側,如鬼魅般挪開距離,中年人右臂擰轉,扯動鐵鏈,牽引著重錘橫向掃過,嚇得沿途武夫紛紛退避。
老宗師眼神一凝,抬手輕輕推出一掌,按在巨石般的大錘上,二者甫一接觸,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一幕無比詭異。
仿佛一個人站在鐵軌上,抬手輕輕將疾馳的火車頭逼停。
然後肉眼可見的,一股“顫抖”從錘頭向後蔓延。
整條繃直的鐵索抖動,天殘門主怒吼一聲,觸電了一般丟下武器倒退,虎口崩裂鮮血如注。
陳慶生一襲白衣飄動,眨眼功夫衝到近前,一拳遞出!
後者兩條金屬雙臂於身前豎起,手臂上一個個淡金色符文亮起,滋生雷電,彼此勾連,撐開一麵虛幻盾牌。
陳慶生一拳接一拳,眨眼功夫打出十幾拳,打的盾牌劇烈閃爍,中年人口鼻竄血。
當陳慶生又一老拳砸出,金屬雙臂“哢嚓”龜裂,飆出血箭,堂堂天殘派門主倒飛而出,卷著狂風砸向新派陣營人群。
重傷認負!
人群驚駭,爆發出一陣呼聲,季平安與魏華陽同時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切隻發生在很短的時間,新派的第一位高手就敗下陣來。
……
棲霞鎮深處,一座大宅內。
武林盟的高層們正聚集在“聚義堂”內等待結果。
主位上,一名容貌陽剛,頗為英俊的短須紫衣中年人捧著青花茶盞,氣度從容鎮定,頗有盟主之風。
此人,正是武林盟主,江槐,坐井上境武夫。
“嘖,都在這躲著呢?都不敢去瞧瞧結果?”
寂靜的氣氛被打破,一群高層抬頭望去,隻見堂外的庭院中,一個穿著式樣古怪的旗袍,手中拎著一隻古怪的“煙袋”作為武器的女子慵懶地走了過來。
江小棠打了個哈欠,似乎才睡醒般,迎著一群武夫的目光,渾然沒有半點畏懼之意。
身穿紫袍的江槐抬眸,看向自己的妹子,有些無奈:
“你在外頭如何穿著,我管不著,但此處畢竟是武林盟……注意影響。”
江小棠嗤笑一聲,略顯尖俏的瓜子臉上閃過譏諷:
“我穿個什麼衣服爹活著的時候都不管,要你來管?還是說,非要我把你那點破事說出去……”
江槐臉上隱現怒容,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堂內其餘高層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聽不見。
眾所周知,江家兄妹矛盾深重,持續多年,但武林各派也都明白,二人再如何不對付,終究是一家人。
外人少摻和就對了。
江槐放下茶盞,轉移話題:
“今日新舊爭鋒,我終歸是盟主,若是現身偏幫哪一方都不好,乾脆由他們打去。”
江小棠扭著腰肢走進來,在空位坐下,翹起二郎腿,繡花鞋腳麵上,白皙的皮膚上一根根青筋纖細骨感。
她語氣嘲諷:
“四個打一個,你還說你不偏幫?”
江槐搖頭,神色認真:
“彆看新派勢頭大,但陳慶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那是一頭猛虎,隻是太久沒有露出爪子罷了,新派武夫中下層更強,但到了坐井境界,單對單,打不過正統武夫。”
江小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所以?你覺得陳慶生可以一挑四?”
江槐搖頭道:
“若是他真有搏命的心思,的確很可能做到,甚至會獲勝,但代價就是將餘下的壽命燃燒乾淨。”
紫衣盟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武夫越老氣血越弱,這一點終歸無法與那些‘仙師’們相比。而想要從衰落狀態回歸巔峰,也隻有以自身為爐,燃燒血肉精神這一條。但這也是取死之道。”
江小棠沉默了下,忽然明白了什麼,顰眉道:
“你是故意讓雙方爭鬥,好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
江槐沒有否認,濃密的眉毛下,略顯深邃的眸子望向堂外,說道:
“新舊理念,各有優劣,我不好評判,但無論過往的‘十老’,還是如今的新武四派,都是威脅江湖穩定的力量。”
是威脅你對武林盟的掌控吧……江小棠心中嘀咕。
江槐仿佛看出她的想法,憂心忡忡道:
“最近的江湖不平靜,四聖教回歸,各路牛鬼蛇神頻出,據我所知,這可能涉及一樁席卷九州的大事,朝廷與五大宗門都在密謀行動。
這個時候,江湖必須儘快穩定下來,而不是讓新舊爭鬥憑白消耗大家的精力,正如大周國師曾說過的,攘外必先安內。
我本想在今年武林大會上,再慢慢引導雙方對抗,但局勢變化太快,我隻能提前用這種激烈的方式引爆衝突,如此,武林盟才能擰成一股繩,對付四聖教。”
嗬,說的義正詞嚴,我都信了……江小棠腹誹,身為女子,她不喜這些權力爭鬥。
這時候,外頭一名江家弟子奔來,拱手道:
“稟盟主!天殘門主重傷落敗,隻撐了不到十個回合。”
江槐並不意外,淡淡道:
“再探再報。”
……
而隨著第一場結束,鎮子中的中立派們,也很快收到消息。
“師父,陳宗師贏了第一場,幾乎沒費吹灰之力。”
一座小院被推開,一個短發青年激動地回來說。
院子屋簷下,一名穿著灰撲撲長袍,胡須老長,一身草藥味道的老醫師正用雙腳踩著石碾,一點點碾碎藥草,聞言頭也不抬地說:
“知道了。”
短發青年噎住,扭頭又去打探,“藥王派”的老醫師碎碎念搖頭:
“打的越凶,命越短哦,這幫子武夫,怎麼都這般不惜命……唉……”
一座茶樓內。
聽雪樓主坐在窗邊喝茶聽曲,就看到街上紅纓飛奔過來。
沒上樓就急吼吼地將事情描述了一番,聽雪樓主不禁神往:
“不愧是老牌強者,龍虎山天師一脈底蘊的確不凡。”
陳老宗師低調了太多年,此番一戰立威,頓時令各方唏噓感慨。
可相比於那些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各大勢力的掌舵者都意識到,這也許是陳慶生最後的輝煌。
……
演武場。
天殘門主落敗後,一個新的身影走了出來。
竟然是個光頭,卻非僧人,而是半張臉都繪製著宛若臉譜般的,靛青色的惡鬼圖案,露出的手臂上也是覆蓋著同樣的“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