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房東的那個“獨子”,季平安接觸不多,準確來說,隻短暫地遠遠瞧過幾眼。
甚至都未曾留下深刻印象,也正常。
畢竟每天思考的事情已經夠多,他還不至於閒到去關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
不過既是房東找上門,他還是抬起下巴,示意黃賀將其請進來。
等側門打開,顯出方鈴那張額骨突出,眉帶躁意的臉龐,她仍穿著樸素的衣裳,袖口卷起,卻沒了往日的“跋扈”,臉色擔憂。
看到季平安,方鈴眼睛亮起來:
“小李先生,你果真回來了!”
季平安審視著這名出身“聽雪樓”的女房東,笑眯眯請她坐下:
“先坐下說。你說令郎失蹤了?”
方鈴緊張地走過來,手中還抓著一隻蓋著靛藍色抹布的竹籃,道:
“是,已經丟了大半日了……”
接著,她飛快講述了一番經過。
事情很簡單:
今早起來後,方鈴就沒看到小胖墩,起初她未在意,隻以為方世傑又發神經,跑出去領著街巷裡那群“童子軍”跑哪裡玩了。
隻是過了許久,也沒有影子,她便開始找方世傑的“小跟班”以及周圍街坊詢問。
得知,所有人都沒看到小胖墩。
直到這時候,方鈴才意識到不對勁,開始外出循著方世傑平常會去的地方轉了一圈,結果都沒有發現。
這才確定人失蹤了。
“我家那小混蛋雖皮了些,但其實是很懂事的,不可能毫無交待這麼久都不回來。”方鈴神態焦慮,六神無主:
“方才我回家,聽說李先生回來了,就想過來請你占卜下我兒去向。”
方鈴是聽過季平安貴為“裴氏座上賓”的消息的。
季平安“哦”了一聲,好奇道:
“這麼說,令郎昨夜便不見了?”
方鈴點頭,回憶了下,說道:
“前半夜的時候他還在折騰,後頭就沒動靜了。”
季平安點頭,說道:
“需要生辰八字,或者貼身衣物。”
“有的,有的。”方鈴慌忙掀開竹籃上的布,裡頭是稚童的衣物,旁邊黃賀遞來紙筆,寫下生辰。
季平安接過,沒有太在意。
隻當是幫下鄰居,畢竟剛到老柳街的時候,甚至還幫鄰居找過走失的貓……也沒太大區彆。
他甚至沒有用占星術,而是排開幾枚銅錢,用道門卦術占卜了一次。
“鐺啷啷。”
銅錢跌落盤中,發出脆響,方鈴緊張地盯著,卻也看不懂,而季平安卻發出一聲輕咦,稍微認真了幾分。
他拿起衣物,以其為“媒介”施展占星術。
片刻後,季平安忽然坐直了身體,臉上的輕鬆不見了,轉而詫異且凝重。
失敗!
無論起卦,還是占星,結果竟都是“失敗”!
可要知道,以他如今破六的境界,以及對占星術的理解,隻是推演一個稚童的下落,絕對不可能有失手的道理。
“先生?”方鈴見他神色變化,愈發緊張起來。
她雖同樣是隱藏在民間的武夫,但對“奇門”術法並不了解。
黃賀與沐夭夭也奇怪地看向季平安,卻見後者深深看了方鈴一眼,略作沉吟,道:
“能去你家看看嗎。”
方鈴心頭一沉,意識到情況或許並不簡單。
當即領著三人離開小院,抵達後頭的泥瓶巷,踏入方家的小院。
乾淨的院中並無異常,季平安狀若無意地詢問其小胖墩的舉止,近期是否接觸什麼人,或有何反常舉動等等。
方鈴道:
“一個稚童,能接觸什麼人?隻是與一群小孩子廝混……不過,若說異常,倒是有的。這孩子最近兩個月總折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打了許多次,也不聽,還很喜歡聽那些說書先生口中的神仙故事,聽來了好些坊間傳聞,還給人煞有介事地講……”
女房東例數一樁樁事。
在她眼中,雖覺有些奇怪,但小孩子本就沒定性,也沒想太多。
可這些落在季平安等人耳中,三人眼色明顯發生了變化。
季平安尤其重視:
占卜失敗,以及一係列的異常舉動,還有巧合的時間點。
無一不指向一個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可是,會有人重生成一個稚童嗎?
……季平安高度懷疑,起碼從已經掌握的案例中,從未出現。
“他的房間是哪一間?”他想了想,問。
方鈴不疑有他,將其領入廂房,黃賀與沐夭夭則留在院中等待。
廂房不大,隻有床鋪、桌椅等一些雜物。
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空氣中塵糜浮動。
方鈴說道:
“世傑之前都是與我一起睡的,畢竟年紀小,但近來他吵著要自己睡,才給他了這個屋子。倒是給了他方便,總玩耍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
季平安好奇:“莫名其妙?”
方鈴歎道:
“是啊,比如不知道從哪裡聽了一些國師的詩詞,寫在紙上去報社賣,結果都是人家早刊印過的……還自己縫補了個蒲團,說要學道人打坐飛升,話本看魔怔了般,哪裡有什麼仙人……”
季平安越聽,心中古怪的感覺愈發強烈。
方鈴走到桌邊,彎腰拖出一個箱子,裡頭是各種雜物:
“還有這個,他做了個虎皮裙,還有木棍用油漆塗了。還想偷偷去外頭耍,喊著什麼‘孫悟空’……齊天大聖……小李先生,你說會不會與這些有關?他被人販子拐了?”
這年頭,民間有一些野道士,的確會拐賣孩童。
然而,方鈴等到的卻不是回答,而是季平安驟然收縮的瞳孔。
他扭頭,突然死死盯著房東,問道:
“你說什麼?孫什麼?”
方鈴心中一突,饒是身為修行武夫,她仍被眼前年輕人銳利的目光刺的生出短暫的畏懼,訥訥道:
“孫悟空,齊天大聖……怎麼了?”
孫悟空……
這一刻,季平安腦子裡“嗡”的一聲,掀起狂風巨浪。
無數念頭起伏不定。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西遊的,而關於孫悟空的故事,記憶中,他隻在“國師”時代,與初代神皇打天下途中,曾與其說過。
且為酒後戲言。
換言之,若是他沒有記錯,隨著初代神皇死去,這個世界上本該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是巧合?
不……若隻是名字撞了,並不稀奇,但連“齊天大聖”這個封號,以及裝束都吻合,就隻有一種可能。
這一刻,他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張嬉皮笑臉,看起來有些沒正行的年輕臉孔。
……
“走啊,做個鄉野村夫有什麼意思,和我一起打天下怎麼樣?”年輕人勾肩搭背,熱情拉攏:“我可是要做皇帝的男人。”
“做皇帝,隻憑一個人不夠,”自己冷靜指出,“你有幾個人了?”
年輕人嘿嘿一笑:
“很多了,算上你我們已經有兩個人了呢。”
然後一轉眼,周圍的景物不再是荒郊野嶺,而是大周神都的城頭。
開國大典晚上,滿城煙花綻放,點亮了整座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