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淅瀝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陽,當九月初七的日頭升上天空,江寧城內,已放晴了數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內泥濘的路況得到暫時的改善,治安狀況的回升以及英雄大會的正式召開讓江寧的街麵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寧的城中過去,人群的彙聚越是密集。許多原本顯得緊張的酒肆茶樓,此時也都顯出了高朋滿座、客似雲來的景象,縱然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小騷亂的出現,但大規模的變亂,總歸是暫時的停歇了。
辰時左右,嚴雲芝從居住的客棧裡走了出來。
刺客家的少女穿著一身相對樸素的灰衣,頭上的長發用藍色的頭巾包起來,手持一柄已經有些年歲的寬鞘長劍,臉上做了些許易容。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無奇的桀驁少年。身材雖有些矮瘦,但這個年月,許許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飽的。
金樓混亂那晚被打斷的肋骨接好已有數日,平日裡的行動間已經沒有太大的窒礙,隻是若要劇烈活動,仍舊會感到疼痛。
那混亂的一晚讓她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與綠林高手的真實差距,但在另一方麵,生與死之間的經曆倒也更為踏實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憤怒帶來的第一輪衝動情緒,轉而能以更為冷靜與理智的心態感受周圍所處的環境了。
這幾日的時間裡,她行走於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經不再有早幾日溢於言表的尖銳氣息,更像是一個自然而然融入周圍的普通人。。若是再發生一次金樓的事件,不說能夠百分百的逃開金勇笙、李彥鋒這類高手的觀察,但至少,隱藏的概率是再加幾分的。
對於家傳“譚公劍”的許多練習講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樓邊買了幾份當日的新聞紙,隨後去到旁邊的茶樓上一麵看報一麵吃早點。
此時陽光和煦,清晨的茶樓上聲音嘈雜,也多有看著新聞紙大聲交談的各路人物。江寧城的新聞紙小半年前才剛剛出現,過去幾個月向來沒有什麼太過正經的報道,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聽途說的花邊消息,或者是西南傳來的低俗小說,直到九月裡英雄大會召開,不少篇幅轉成了這次嶄露頭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跡,才稍稍變得有的放矢起來。
這是跟去年西南學習到的宣傳手法,多半是由公平黨中的某一方花了錢的,但煽動性的言辭與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類似“降龍十八掌”的充滿儀式感的絕技名詞,仍舊能夠讓城內的好事者們沸騰不已。
再加上某些報端尾末能夠賺錢的懸賞通緝信息彙集的黑榜訊息,已經足以讓此刻身處城內的綠林人們拚湊出一個個大大的江湖輪廓了。
隔壁幾張桌子上的人們,便都在議論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台上出現的這個王象佛,我跟你們說,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氣來的……六通老人當年專門點評過他的武藝……”
“……是極是極,這王象佛外號‘拳癡’,一身武藝那可真是厲害,已經到了宗師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邊不是有個‘鐵拳’倪破,號稱兩隻拳頭練到化境,本是奪冠的大熱門啊,結果遇上王象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個血人……站不起來嘍……”
“……比武才開始,高手榜暫時排不出來,但是鴛鴦坊的賭牌上隱約透露,這王象佛在宗師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幾日列的那張以懸賞算的黑榜,老大無非也就是這個位子……”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數,如今那上頭排最前頭的,是殺了什麼……什麼劉光世手下的那個凶徒,雖然新聞紙上說他的輕功可與‘寒鴉’比肩,可具體的名號都不清楚,這怎麼比……空對空嘛……”
“……那排第二的連山大盜可不空吧,這人一把血刀最愛屠人滿門,綠林上可是說他的刀法隱追當年霸刀的……我看啊,王象佛未必打得過這連山盜……”
“……一個使拳、一個使刀,當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較凶……”
“……黑榜就是花錢上的啦,你們這些人就是無聊……作惡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藝高強的賞格不一定高,比如你們,要是殺了西南心魔手無縛雞之力的兒子,費不了多少勁吧,你懸賞肯定天下第一。而且這黑榜就列江南這點壞人,它也不客觀啊……”
“……是極是極,若是以賞格論,你們知道鄒旭不?這兩年劉光世劉將軍費勁心力討好西南,買了無數軍資,花的錢何止千萬兩,西南那邊跟他說,你乾掉鄒旭,這些錢返兩成,我去……想一想鄒旭值多少錢?你們難道能說鄒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乾?”
“……哎,這個我有話說。真要這樣談花錢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實很能服眾啊……你們想想,誰還能比西南的寧先生招人恨,他可殺了皇帝,當年為了懸賞他,中原是出了百萬大軍的。那你們看,心魔與教主,這搭得上了吧?‘鐵臂膀’周侗當年與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據說第一次見麵,就有過三拳之約,雙方全力以赴,使出畢生最強的三拳,三拳之後,誰也奈何不了誰;後來‘凶閻王’陸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這在武藝上倒確實有得一比,不過寧先生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務,出手不多了,難免有些退步吧……”
“……我來說句公道話……心魔隻是特例,下頭的確實是拿錢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錢多不多而已,黑榜無非就是招人恨……你們看那十多位的兩個,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紀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齷齪,采花嘛,用點蒙汗藥,晚上偷摸進房,武藝能有多高啊……”
“……話不是這麼說,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賊,他們的師門,很厲害的——”
“……彆瞎扯,天下間哪裡會有淫賊的門派。”
“……這你們就不懂了……要沒有大y魔,怎麼生出小y魔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們嘰嘰喳喳,各抖機靈,茶樓中便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息。在這樣的氛圍中,嚴雲芝大致地看過了新聞紙後對兩位y魔的懸賞,不動聲色地將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張蓋上了。
這些新聞紙上得不到太多正經的消息,但隻要懸賞還在,或許便證明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家夥仍舊活著。
過得一陣,先前約過的韓平、韓雲兩兄弟從樓下上來了。他們也是在江寧城中有自己任務的人,最近這段時間,三人每隔一兩天碰一次頭,也給嚴雲芝帶來了一些相對靠譜的消息來源。
不過,從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開始,江寧城官麵上的訊息並沒有太多離奇的變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黨的內部大會上提出了接下來的幾個關鍵問題,到初三第二次會議,各個勢力開始陸續提出各自的訴求,隨後私下裡各方開始協商串聯。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會,求同存異,將力量全部擰成一股繩的基本訴求還是存在的,解決方法當然是參考西南的經驗,組成一個各方“商量著來”的代表大會,而五方的訴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個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來。這是官麵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來最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旦通過,公平黨的凝聚力就會進一步上升,過去各自為戰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會暫時歸結於一個統一的政權之下,他們就可能真正變成這個天下最強的力量之一,在數量上,甚至還要隱約淩駕於西南的華夏政權,而且戰力上也並不虛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殺人如麻,行事最為極端的“閻羅王”周商勢力,在這幾次的會議上的表現,也是最為刺頭。初一的大會上何文提出公平黨的幾個基本問題後,其餘三家大都心懷鬼胎、插科打諢的用口水話和稀泥,但回過頭來,卻都還提出了自己的訴求,也隱約有著讓步和協商的姿態,卻隻有周商一派直接在會上說‘矯枉必須過正’,甚至說其它幾家的態度不行,做事不夠純粹。
而在此後的幾天裡,也是“閻羅王”的一係,重複著這樣的論點,據說私下裡表現出來的態度也都頗為強硬,有的甚至說出“要合並就按我們的方法來”,成為五大派中最不討喜的一方。
過去的日子裡人們詬病於閻羅王的極端,但私下裡卻也有冷門的消息傳出來,據說周商此人平素對西南寧先生的理念也極為關注。他是經過了認真的思考之後,認為何文也好、寧毅也好都過於婆婆媽媽,對於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無法成事,因此才選擇的這等極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時看來,竟還真有了這樣的可能性。
當然,理念這樣的東西在現實層麵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周商的極端為“閻羅王”的派係帶來了首先的減分,到得初七這天,江寧城內的大會開過三輪之後,人們認為接下來的發展最可能的當然是五方各自妥協,而後組成一個政權,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四方瓜分周商一方,把刺頭打掉後再行結合。
因為這樣的推測,連續幾日的時間裡,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勢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攏,但周商不為所動,甚至於部分人堅信,一旦開戰,他的人會越打越多。
相對而言,在入城前曾經傳出過各種傳言的公平王何文這邊,整個作風算得上四平八穩,除了在拋出問題時表現得稍微強硬一些,連日以來他都仔細聆聽各方的看法,說些深得合縱連橫精髓的話語。他這樣的行為給了各方很大的踏實感,隻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黨聯合的大局,總是能夠保住的,哪怕有周商這樣的刺頭,再糟糕無非是殺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麼離經叛道的想法,整個公平黨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惡果。
“……不過公平王這邊,眼下還沒有把他的全盤打算扔出來,大夥兒想,可能還是要等到所有人態度明確之後,再拋出一個不太得罪人的辦法,給大家討論……”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韓平的“兄長”嶽銀瓶一麵吃著早餐,一麵清晰而有條理地跟嚴雲芝說著這些訊息。
“……至於你家中的情況,我們也特意打聽了一下。嚴鐵和嚴二俠經時寶豐的引薦,於公平黨的第二次會議上,就已經參與到了其中……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為了麵子還是裡子,我看時寶豐那邊都不會讓嚴家太過吃虧,隻要嚴姑娘你不出現,他們時家都是理虧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為家裡太過擔心了,安心看完這出好戲就是。”
金樓那一晚的混亂之後,嚴雲芝這邊的心態,有了一定的變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過去也經曆了一些事情,從嚴家堡一路出來,總體上來說,心性當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變故,再加上入城後的眾多議論,令得她非常的難受,而後可能會嫁為夫婿的時維揚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輕佻令她難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來,便想要做些事情,殺了李彥鋒又或是龍傲天報仇,解決掉這兩個讓自己身處難堪之中的罪魁禍首。
但金樓的一戰,終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李彥鋒隻是順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斷,幾乎無法逃走,而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與李彥鋒的戰鬥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煞氣,乃至於長街之上一眾高手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姿態,都是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觸及的東西,她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在哪裡。
過去在家中修習“譚公劍法”,父輩們常常說刺殺之道便是以弱擊強,隻要找準機會、觀察敏銳,哪怕是武道宗師,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殺。她在先前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武藝,然而那混亂而暴戾的局勢之中,她才真正意識到,以自己眼下的見識和修為,即便想要以弱擊強,那種老辣的時機,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報仇、想要有個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藝,這樣的武藝修為,並不是存在於腦中的一點想象可以增加的。
意識到這些之後,她對於此次在江寧城的目標有了調整,對於李彥鋒,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殺了,對於那來自於西南的龍傲天,她想要找個機會質問他,但也已經明白,短期內是殺不掉他的。自己因為那一口氣離開家,不再履行與時維揚之間的婚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但接下來需要麵對的,恐怕就是一段更為長遠的江湖之行。而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將這些公道,一一拿回來。
想清楚這樣的事情之後,對於韓平、韓雲兩位兄長,她做出了道謝,同時也為自己去到金樓看熱鬨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對麵,銀瓶對於救下的這名少女,原本隻是一種俠義心驅使下的舉手之勞,金樓外長街上的出手,也不過是在能力之內的一種幫助。但在見到她的這番心性轉變後,對她倒是變得更加欣賞起來。
此刻年近二十的銀瓶與嶽雲一般,在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涯中度過了整個少女時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經曆了戰場的廝殺,也負責過不少軍中庶務的處理,武藝之上,作為周侗衣缽正統的五步十三槍在年輕一輩中罕逢敵手,先前嶽雲曾經調侃過的將她送入宮中成為“王妃”的說法,原本就是因為以她的心性和見識,本就是成為君武的貼身護衛最合適的人選。
當然,一來因為嶽飛這樣的心腹將領需要避嫌,二來也是已然變得穩重的君武不願意這樣子損毀某個少女的人生,這樣的想法並未落實。但相對於天生神力以至於滿腦子肌肉的弟弟嶽雲而言,她這個姐姐,委實是稱得上文武雙全見識出眾的女中豪傑。
對於她來說,某個少女因為一時衝動展現出某種衝動或是勇氣,那並非是足以讓她刮目相看的東西,衝動和勇氣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讓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這樣的勇氣和衝動後,能夠再度平靜下來,仔細地思考和丈量這個世界真實一麵的人,她的未來,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於是到得這一步,銀瓶對嚴雲芝的態度,倒是從過去的旁觀更多的變成了欣賞。
她與嶽雲隨著左修權過來,在明麵上當然也有著與人結盟的任務,昨日在打探消息的過程中順便打聽了一下嚴家的訊息,此時說出來,讓嚴雲芝稍稍放心,隨後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傳言來。這中間,有關於“讀書會”的極端言論,有五大派之外“大龍頭”之類新興派係的部分動作,隨後,嶽雲倒也說起了一個與嚴雲芝有一定關係的傳言。
“……昨晚聽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說,說是昨日下午,轉輪王那邊,孟著桃與那猴王李彥鋒打了一架厲害的。”
“孟著桃……”嚴雲芝蹙眉想了想,“他與李彥鋒……為何要打?”
“說是金樓那晚,劉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幾個師弟師妹參與其中,後來抓不到凶手,李彥鋒作為副使,借題發揮朝孟著桃發難,‘轉輪王’許昭南這邊承諾下不少好處才讓李彥鋒閉嘴,李彥鋒占儘便宜,最近這些時日又是各方拉攏,聲勢很高。反觀孟著桃,他一直未將幾個師弟師妹交出來,私下裡就有不少議論。李彥鋒年輕氣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說錯了幾句話,孟著桃便直接開口,討教李彥鋒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見長,李彥鋒厲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嚴雲芝道,“那後來呢?”
“聽說許昭南並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態,大家出來混,本身就是手上見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借題發揮,李彥鋒也點頭答應了,結果……雙方空手放對,‘猴王’李彥鋒,吐血倒地,敗得很慘。”
嶽雲說到這裡,嘿嘿笑笑,嚴雲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樓外那一晚見到的孟著桃,對方肩上受傷,雖然能夠看出他的威勢,但此後的打鬥中表現得一直都比較消極,也是因此,嚴雲芝不曾從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彥鋒一般的威脅與壓迫感,卻委實想不到,對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長尺,還能空手將以猴拳稱雄的李彥鋒打到吐血。
這人的功夫,高到什麼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發生。”嶽雲道,“眼下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該在城裡傳起來了……嘿,金樓那晚,他先是殺了曇濟和尚,後來又將一個師弟打成重傷,再後來總覺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機會,真該與他好好打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