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朱允熥的一聲令下,十二艘軍艦嚴陣以待。
每一個士兵都手持鳥銃,全神貫注地盯著海麵,隻等百戶官一聲令下,即會扣動手中的扳機。
由於此時配發的鳥銃,還隻是簡單的火繩槍。為了不至於讓船上的士兵成為靶子,朱允熥還命人將沾滿猛火精油火把扔到海麵上,人為地製造一個敵方的逆光角度。
所謂的猛火精油,不過是粗提煉的汽油罷了。
由於手法過於粗獷,每一桶汽油的純度都不一樣。
因此,也隻能作為夜晚照明的手段,以及猛火油的進化品,用於守城、衛戍之類的場景。
陳海見到朱允熥如此小心謹慎,在心裡對這位年輕的三皇孫評價又高了幾分。
因為在他看來,朱允熥天潢貴胄,從小錦衣玉食,就算不驕傲自大,也萬萬不會謹慎到如此程度。
但朱允熥的表現,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讓他感覺自己跟對了人。
這是一個能成大事之人!
說不得,將來的大明皇帝就是此人!
陳海在有了這個認知後,執行朱允熥的命令更加恭敬,讓陳家全部子弟都做好隨時揚帆起航的準備。
不過,他本人還是溜溜達達走到朱允熥麵前,展現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三皇孫,其實您不必如此緊張。”
“草民也跟倭寇乾過幾架哩,對倭寇不說知根知底,也算是打出了一些門道。”
“倭寇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能有上百人已經算是大股倭寇了。”
“一般來說,他們是沒膽子惦記咱們這種大船的。咱們這種大海船,每艘船少說能有一百人,他們哪來的膽子敢過來?”
朱允熥才不會承認自己膽小呢,見陳海這樣說,當即使出胡謅大法。
“孤知道!”
“隻是小心無大錯,再者不能讓他們太鬆懈,就當是臨時演練吧。”
陳海見朱允熥這樣說,開心地奉承道。
“三皇孫英明!”
“就是這個理兒,不能讓船上的兒郎們太閒著了,閒著容易生是非,還容易被敵人鑽空子!”
朱允熥見陳海實在是太會聊了,誇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趕忙使出一招轉進大法,將話題給岔開。
“對了,陳老剛剛說跟倭寇打過幾架?”
“陳老?”
陳海聽到“陳老”這聲稱呼,開心得都要爆炸了。三皇孫果然是識貨人,咱不過是稍微漏了點口風,三皇孫就重視咱這個老頭子啦!
“不敢當三皇孫如此稱呼,草民這些年確實跟倭寇打過幾架,在福建一帶的海麵上,也算是有幾分名氣吧。”
“一般的倭寇見到我陳家的旗子,都會識趣地避開,輕易不會上來自取其辱。”
朱允熥對於倭寇的了解,一方麵是來源於大明百姓的妖魔化,一方麵是來源於腦海中殘存的記憶片段。
然而,不管哪一個,好像看上去都不怎麼靠譜。
因此,他非常迫切地想找一個真正打過倭寇的人,給自己科普下倭寇的真實戰鬥力。
“敢問陳老,倭寇的真實戰力如何,是否有京城百姓說的那樣誇張?”
陳海見朱允熥這樣問,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換上了一副凝重之色。
“實話說,不算誇張。”
“不過,倭寇有真倭和假倭之分。真倭是真的強,個頂個是高手。”
“據說,真倭都是倭國那邊的武士,從小就練習殺人刀法,隻是因為跟錯了主子,主子被人打敗了,他們這些個武士也就沒了用武之地,隻能跑到海上來討生活。”
“如果三皇孫遇到大股的真倭,草民建議您還是趕緊跑。”
“咱們福船隻要扯開風帆,倭寇那種小破船累吐血也追不上……”
“至於假倭嘛,就是咱大明沿岸活不下去的百姓,剃了禿瓢假扮的。”
朱允熥也知道真倭和假倭的區彆,但卻不知道兩者之間有多大區彆。
“陳老,真倭和假倭之間區彆有多大?”
陳海聞言想了想道。
“都是一群禍害,能有啥區彆?”
“不過,真倭更狠,動輒殺人放火,做事不留退路。”
“假倭則以劫財為主,隻要商船配合,輕易不會要人性命。”
“而且假倭更狡詐,由於他們熟悉大明地形,經常帶著人深入內陸,搶劫臨海縣城、集市之類,偶爾還會挑幾個富戶來個劫富濟貧,將搶來的多餘財物分給當地百姓。”
“因此,朝廷每次對倭寇動兵,都會有沿海百姓提前通風送信,致使朝廷屢屢撲空。”
陳海在得到朱允熥一聲“陳老”的肯定後,不知不覺就帶入了朝廷官兵的思維,跟自己過去的草莽生活劃了個分割線。
實際上,像他這種常年在海上漂著的人,很難不跟倭寇打交道。甚至福建外海有幾夥倭寇就是他養著的,專門用來對付不懂事的同行。
否則,他陳家如何能壟斷海船生產、銷售、運送等一條龍產業?
“原來還有這事?”
朱允熥聽了陳海的話,也算是漲了見識。敢情早在大明朝,華夏大地上就有漢奸這種玩意啦……
兩人又閒聊幾句,突然聽到海麵上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貴人!”
“是俺呀!”
“俺是劉裡正,特來給貴人們送東西來啦!”
朱允熥聽到是老熟人,當即命令全員不許攻擊,但也不解除戒備。隨後放下兩條小船上前接洽,直至小船上的人回來傳話,確定沒有埋伏之類,他這才命人將劉裡正帶上來問話。
劉裡正上了福船,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一會兒拍拍扶手,一會兒拍拍桅杆。
“貴人這船真大氣,一條怕不是得幾千兩銀子?”
陳海聽到這話,不由笑著打趣道。
“老鄉,就你剛剛摸的那根桅杆,都值一千兩銀子哩,嘿嘿嘿!”
“啊?”
劉裡正聞言趕忙收回手,並拿袖子使勁地擦了擦桅杆,像是生怕給人家摸壞似的。
他也是沿海百姓,常年打魚為生,做夢都想有一條大船,最好能裝下全村人的那種。
到時候,他劉裡正上岸當村長,下海當船長,想想都威風!
因此,眼看著這樣一條大船橫亙在海麵上,他若不找個理由上來瞅瞅,他睡覺做夢都得扇自己幾個嘴巴子。
“劉裡正,您這麼晚前來所為何事啊?”
劉裡正聽到貴人相問,這才收回四處打量的目光,一臉討好地說道。
“今天貴人們走後,老漢當即領著村裡的年輕後生去了縣城,見集市上的柑橘新鮮,當即買了一車回來,打算送給貴人和貴人的屬下們在路上解解渴!”
朱允熥聞言當場表示感謝,隨後看了看海上的十幾盞燈火,臉上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
“多謝劉裡正饋贈,但也不好無功受祿。”
“這樣吧,你們來多少條船,我就送你們多少船的糧食。”
“您看這樣如何?”
劉裡正一聽朱允熥這話,就知道貴人看穿了他的小把戲,羞愧得當場紅了臉。
“多謝貴人賞賜,小人無以為報,隻能帶領村民日夜祝禱,保佑貴人長命百歲,多子多福……”
這時朱桂、朱楧等人走了過來,見朱允熥隻是賞了人家幾船糧食,當即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金葉子扔到地上。
“這兩個你拿回去花用吧,買點雞鴨之類的重新養上,等小爺回程的時候,再去你們莊子上享用!”
朱楧不像朱桂那麼豪氣,但也摘下一塊玉佩塞到劉裡正手裡。
“這塊玉佩也值點錢,您老拿回去給村民改善下夥食,好好領著他們過日子吧!”
朱植見兩位兄長都表示了,這才不舍地從脖子上摘下一枚碩大的金鎖扔在地上。
“孤這個金鎖戴舊了,就當孤晚上的飯錢吧!”
劉裡正看到地上的金葉子、金鎖,眼珠子都看呆了。
這夥都是啥人嘞,出手咋這麼闊綽?
就是說話的口音有點怪,咕呱咕呱的跟個蛤蟆似的。
雖然黃金迷人眼,但劉裡正是個明白人,隻是對著幾個人磕了幾個頭,拒絕了幾人的好意。
“老漢多謝三位貴人,隻是這金子真不是老漢這等粗人能花用得起的,還是這位小貴人送的糧食實在。”
陳海見三人麵露疑惑,趕忙替劉裡正解釋道。
“朝廷有律令,不許民間花用金銀,違者重罪。”
“另外,金子這種東西乃是稀罕物,那枚玉佩更是不俗。”
“這老漢若是真敢拿出去花用,估計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會被官府找上門,定他個強盜的罪名。”
三人聽到陳海的話,這才知道自己無意間鬨了個大笑話。
不過三人很快就疑惑起來,不解地看向朱允熥。
“大侄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所以才隻送他們糧食的?”
朱允熥見三人相問,隨即開了個玩笑。
“錯了!”
“三位王叔高看我了,我隻是小氣,舍不得給錢而已,哈哈哈!”
三人聽朱允熥這樣說,氣得恨不得把他扔海裡。朱允熥看著三個氣炸了的小王叔,心裡都是覺得一陣暢快。
“貴人,小的有一大事相告,不知貴人可否找個沒人的地方……”
朱允熥看了看周圍的人,搖搖頭道。
“您老就放心說吧,在我身邊的都是自己人,不用擔心他們泄密。”
“那小老兒就說啦!”
“今天貴人的船隊聲勢太嚇人,上岸采買又不計較價錢,可能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小老兒村上的後生都是靠得住的,就算有幾個心思活泛之輩,老漢也能壓服得住。但周邊其他村的人就難說了,保不齊有那吃裡扒外的狗東西,會將貴人的行蹤透露出去……”
“此地往東百十裡,有個竹島,上邊盤踞著一夥倭寇,據說有一兩百人哩!”
“雖說貴人這邊人多勢眾,但也要小心行事,莫要被歹人鑽了空子……”
朱允熥聞言鄭重謝過劉裡正,這才命人將其送下船。
待到劉裡正走後,陳海滿臉憂色地開口道。
“這位老裡正提醒得很及時,咱們確實有點過於露富了,很容易遭人惦記。”
“一般的倭寇還不打緊,就怕他們聚少成多,一擁而上。”
朱允熥聞言鄭重地點點頭,隨即命令艦隊提高戒備等級,隨時保持戰鬥準備。
……
海州知縣周誌清滿臉愁容地坐在書房裡,對著滿滿一硯台的墨汁發愁。
他本是文官清流,被發配到此等貧困之地當縣令,已經是倒了八輩子黴。
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自打他上任以來,倭患就沒斷過。沿海村鎮時常遭遇劫掠,死傷村民數百人。
更讓他氣憤的是,昨天夜裡有一夥倭寇,竟然跑到縣城撒野,搶了幾個富戶後又從容而去。
縣衙的差役根本不頂用,不管他如何差遣,這些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騷話等著,就是沒人願意動彈。
現在他正頭疼如何給朝廷寫請罪文書呢,被人打到縣城,卻又沒能留住一個倭寇,他這個縣令也算當到頭了。
隻是不知道這封請罪奏折遞上去,換來的是繼續貶官,還是被檻送入京了。
雖然寫請罪奏疏挺煎熬的,但周誌清卻又不得不寫。如果被其他禦使言官盯上,或者被其他同僚捅上去,他可就是欺君之罪,搞不好全家都要被問斬。
因此,周誌清聲淚俱下地寫下請罪奏疏。
哪怕奏折隻能傳遞文字,無法傳遞他的語音圖像,但他也通過點點淚痕,向皇帝陛下表明了自己誓死守城的決心,並且在自己的再三抗擊下,才成功打退了賊寇,保住了縣城……
隻是海城沒有駐軍,縣衙的差役缺乏野戰能力,不敢出城追擊,致使歹人從容而退……
雖說周誌清已經使出渾身解數,儘可能地將奏疏寫得好看點。但他一想到老皇帝的精明,就知道自己這點小把戲根本不夠看。
因為他囉裡囉嗦說了那麼多,請罪奏疏的行文裡可是一個斬獲都沒有!
沒有斬獲說個雞兒,真當老皇帝是吃乾飯的嗎?
因此,周誌清在寫完奏疏後,整個人就跟虛脫了一樣。
他在朝中也算為官多年,太知道老皇帝的脾氣了。可能這封奏疏遞上去,老皇帝就會派錦衣衛來拿他了。
周誌清見奏疏上的墨跡乾了,這才磨磨蹭蹭地用火漆封好,並蓋上自己的大印。
在將請罪奏疏寫完後,他又寫了幾封私信,命仆人轉交給京城的坐師和同年,讓他們儘量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在發送奏疏的時間上,他也花了點小心思,打了個時間差。讓老仆先走一日,這才通過朝廷的驛遞係統將奏疏送上去。
周誌清在發出奏疏後就堅持天天洗澡,每天都換洗衣服。
因為他知道這樣乾淨的日子不多了,一旦被抓進錦衣衛,以他質疑過三皇孫,並且阻止陛下立三皇孫為皇太孫之事,錦衣衛那幫狗腿子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然而,他這邊剛將請罪文書遞上去兩天,就得到手下彙報,說有兩百多倭寇直奔縣城殺了過來。
周誌清聽到這話心裡那叫一個恨啊,他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取得的功名,竟然要斷送在這群倭寇手裡?
因此,他也顧不上自己是文弱書生了,從差役手裡搶過一把刀,又去縣衙的庫房裡找了一副生鏽的鎧甲套上,當即領著一乾差役走上城頭。
“諸位,我周誌清乃是一介文官,本是上不得陣,殺不得敵的文弱書生。”
“但倭寇欺人太甚,搶劫沿海村民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打進縣城!”
“本官負有守土之責,本官就是死,也要拉上一兩個當墊背!”
“至於爾等本鄉本土之人,若是天良未泯,就隨本官出城一戰!”
“若是貪生怕死,就脫了這層官差的衣服,滾回家奶孩子吧!”
“總之,本官是不會跑,本官誓與海城共存亡!”
周誌清這話說得可謂是慷慨激昂,壯懷激烈,但更多的是無奈。
因為按照大明律例,他隻能這樣做。
如果他敢棄城逃跑,朱皇帝一定會殺他全家!
因此,跑亦死,守亦死,何不拚他個魚死網破乎?
下邊的差役聽到這話,一個個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隻能硬著頭皮跟著喊口號。
周大人有一句話說得對,他們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若是真因為懼怕倭寇而脫了這身官差服,那他們這輩子也彆想再穿上了。
“卑職願意跟周大人守城,誓與海城共存亡!”
周誌清聽著眾人的呐喊聲,一時間隻感覺胸中有萬丈豪情。
彆說隻有區區二百倭寇,就是來兩千人他也有膽子敢於一試!
隻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勇氣,也低估了真倭的戰鬥力。
這可是信國公湯和都頭疼的東西,他一介文官哪來的本事出城野戰?
因此,在他領著眾人出城野戰之時,隻是一個交手,他這邊就被砍死十幾個人。
剩下的人瘋了似的往回跑,周誌清都被幾個亡命狂奔的衙役給撞到了,還被後邊的人踩了好幾腳。
當他重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偌大的城門口已經隻剩下她一個人,其他人全都跑回城裡了。
周誌清看著漸漸吊起的城門,心裡暗罵一聲就要往回跑。然而,剛跑了沒幾步,就感覺背後一涼。
他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剃著禿瓢的倭國武士,正一臉猙獰地看著自己,手裡還拎著一把滴血的倭刀。
周誌清哪見過此等場麵啊,當場就被嚇得暈了過去。
隻是在暈倒之前,他隱約間仿佛聽到一陣火銃的轟鳴聲……
朱允熥站在甲板上,從袖子裡摸出一架單筒伸縮式望遠鏡,朝著海城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由鬱悶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