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盤門瑞光塔。
張天佑站在塔上,遙望被數萬織工圍堵的紡紗一廠,臉上寫滿了戲謔的不屑。
他在幻想,如果他是大明皇太孫會如何做。
背靠朝廷,有朱屠夫那樣的皇爺爺力挺,還有蘇州知府的全力配合,以及隨時能調動的衛所軍隊,竟然連幾個商賈都對付不了?
還是說朱允熥這廢物,直至現在都不知道有人在對付他?
就算他一開始不知道,可上次孫元火燒官倉的時候,他也應該意識到問題了吧?
張天佑想不通,為何朱允熥明明知道有商賈暗中跟他較勁,卻始終不願調動軍隊。
難道說,朱允熥真如世人所說的那般仁義?
張天佑想到這兒,苦澀地搖搖頭。
他們老朱家可以有狠辣、貪婪、狂暴等等血脈,唯獨不該有仁義這東西。
真正的仁義得像他父皇張士誠那般,哪怕死了快三十年,依然被蘇州城的百姓銘記!
張天佑看了一會兒,突然對著身邊的空氣招呼了一聲“相思”,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為了保險起見,這次回來並未去找秦相思,甚至秦相思都不知道自己回來。
張天佑長歎一聲,感覺自己又該物色個新的紅顏知己了。
秦相思雖然不在,但張家的老人張忠卻在。
張忠原本是張士誠養子,被外人稱之為五太子,是張士誠生前最得力的手下。
在張士誠兵敗後,張忠背負張士誠幼子出逃,一路上躲避朱元璋手下的追殺,這才保全了張士誠最後一點血脈。
因此,他對於張天佑的情感是非常複雜的。
從族譜上說,他是張天佑的義兄,但從感情上說,他更多時間扮演的是父親的角色。
現在看到張天佑滿臉落寞的樣子,張忠的心裡充滿了酸澀。
“少主若是想念秦夫人,老奴可以將秦夫人帶出來!”
“多謝五哥好意了,我還不至於為了一個女人而失魂落魄……”
“再者說,為了一個女人,折損了五哥這樣的手足兄弟也犯不上,就讓那女人在錦衣衛的監視下呆著吧,看樣子錦衣衛也不會對付一個女流之輩。”
張忠聞言嘿嘿一笑,躲到一旁化作一個無聲的背影。
“五哥,你說咱們有生之年,還能為父親報仇了嗎?”
張忠聽到這話更加沉默了,當年他們實力那麼強,都沒乾過還在崛起的朱元璋。現在朱元璋都定鼎中原二十幾年,他們還憑什麼打?
但這種話隻能在心裡想想,可不能嘴上說出來。
畢竟,他和張天佑這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就是靠這股仇恨活著呢。
張天佑見張忠不說話,自顧自地說道。
“真希望朱允熥能死啊,那樣一來,朱屠戶在喪子之痛後,又能體驗一把喪孫之痛了……”
張忠聽到這話,突然開口說道。
“少主可是想刺殺朱允熥?”
張天佑也不避諱,誠實地點點頭道。
“那是自然!”
“我做夢都想殺他,隻是這事不用咱們動手,咱們還是叫白蓮教去做吧!”
“小明王一脈嗎?”
“嗬嗬……”
張忠聽到這話,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嘲笑。
當年他們反元之時,隻是需要一個挑頭的人,這才有了所謂的明王。
等到他們站穩腳跟,有了各自的地盤後,小明王也就成了個廢物,最後更是被朱元璋給淹死。
張天佑聽到張忠的嘲笑,臉上也有點掛不住,趕忙解釋道。
“五哥不要笑,我也知道他們靠不住,所以隻是給他們點錢打發下,能不能成事無所謂。”
“相對來說,這幾天要勞煩五哥一趟,去趟安南,將我的幾個兒子帶過去安頓好。”
張忠聞言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少主,您終於決定了?”
張天佑沉重的點點頭道。
“是!”
“大明的海軍眼看要建成,一旦海軍建成,大明將再無海商走私之機會,咱們盤踞在海上的力量,也會遭遇明軍的重點打擊。”
“因此,咱們還是提前將錢財運到安南,去那邊當一方諸侯吧。”
張忠也是支持這一策略的,尤其是現在安南政局不穩,陳氏已經顯現出控製不住安南國政的局勢,國家大政都由權臣黎季犛把持,隻要他們賄賂好黎氏,就能輕鬆在安南獲得一個港口,以及一片土地容身。
他們之所以選擇安南,也是有不少考慮的。
首先安南的文字、風俗跟中原接近,自唐宋以來一直臣服於中原王朝,有大量中原王朝的人遷移過去。
其次,安南到處是港口,非常適合做海上貿易,以及海盜生意。
最後,安南很弱。
隻要給他們張家幾代人時間,未必不能讓安南的皇帝改姓張!
這也是張天佑等人最大的期盼。
畢竟,以華夏曆史為例,田氏可以代齊,他張氏自然也可以代陳!
“請少主放心,老奴定然妥善安排幾位幼主,以及幾位夫人……”
“有五哥照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張天佑說完這話,看向下方的一眾鬨哄哄的場景,臉上露出一絲壞笑。
“隻是臨走之時,還得給大明放一把火才行,哈哈哈!”
在張天佑放肆地笑過後,他的眼睛突然看到一抹朱紅。
在大明朱紅色乃是非常尊貴的顏色,隻有皇室和高品級官員才能用。
緊接著,他就聽到下方傳來一陣喧囂聲。
“皇太孫駕到!”
“所有軍民人等跪迎!”
張天佑聽到這個聲音,眉頭不禁皺起。
“朱允熥怎麼來了?”
雖說紡紗一廠的門口聚集了不下兩萬人,但一聽說皇太孫的車架到來,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地跪了下去。
朱允熥坐在馬車上,望著下方烏壓壓的人頭,心裡突然想到一個典故,一個叫薩拉熱窩的典故。
這要是有人突然從人群裡竄出來,對著自己猛射幾箭,自己該不會當場被人射死吧?
朱允熥下意識地摸了摸衣服,感受到衣服內軟甲的堅硬和冰冷,他這才稍微放心一點。
隨著馬車的行進,跪在地上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路,讓朱允熥的馬車可以進入廠子裡。
朱允熥進入工廠大門,隨即領著四個抓著盾牌的錦衣衛上了一個高台。
一開始,沒人知道皇太孫為何要在廠子裡建一座高台,更沒人知道高台上的幾個大喇叭是乾嘛用的。
直至朱允熥站在上邊,並且對著聚集在工廠門前的數萬織工喊話,他們才意識到,原來皇太孫早就料到有今天了。
張清來看到站在高台上的朱允熥,隻覺得心潮澎湃,熱血上湧。
雖然他不知道皇太孫是如何料到這件事,並且在建廠之時就已經提前布置好。
但他知道一點,那就是這一刻,朱允熥是神!
“諸位父老鄉親們,孤知道你們為什麼來鬨,也知道你們想要什麼!”
“你們所求者不過是養家糊口而已!”
跪在下邊的老百姓,聽到朱允熥這番貼心貼肺的話,一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
有那感性的人,更是自責地扇著自己的嘴巴子,暗罵自己不是東西。
他們都鬨騰成這樣了,就差放火燒人家的廠子了。
然而,皇太孫非但沒有一點生氣,還如此理解他們的處境!
“皇太孫聖明!”
“不是俺們想跟皇太孫作對,實在是俺們沒活路了,還請皇太孫憐憫,給俺們小民一條活路吧,嗚嗚嗚……”
在一個有點水平的老者說完這番話後,在他身後的所有織工,都哭天抹淚地重複。
“求皇太孫憐憫!”
“求皇太孫給條活路!”
雖說一開始口號還不甚整齊,可在眾人喊了幾遍後,口號的頻率漸漸趨於一致。
朱允熥聽著越來越整齊的口號,暗暗盤算著此事有幾分偶然性,幾分必然性,以及幾分的組織性。
目前來看還不錯,雖說裡邊少不了彆有用心之人,但大體上還隻是為了混碗飯吃而已。
正好他這邊急需人,可謂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朱允熥在眾人發泄了一番情緒後,這才重新對準大喇叭喊話。
“諸位父老鄉親,爾等放心,孤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活路的!”
“接下來,孤要開辦製造局紡織二廠、三廠,孤要在蘇州招募兩萬名織工!”
下方眾人聽到這話,無不歡欣鼓舞。
但也有很多人不信,感覺官府是在誑他們,等把他們糊弄走,就該不算數了。
因此,跪在最前邊的老者再次發話。
“敢問皇太孫,您說的可是真的,您真會雇傭兩萬織工?”
“另外,工錢咋算,是按天算,還是按活算……”
朱允熥聽到這話,頗為意外地看了看下方的老頭,心道這老頭腦子挺靈光啊,適合當個公會會長防和諧錯彆字)啥的。
“工錢不好說!”
“不好說?”
下方的織工聽到朱允熥這話集體炸毛。
“皇太孫,您咋還能說不好說哩!”
“您不是大明皇太孫嗎,給多給少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哩?”
“奏是!”
“您可是皇太孫哩,是皇帝老爺之外最大的官哩,還不是您說啥是啥哩?”
朱允熥聞言哈哈大笑道。
“諸位鄉親們,聽孤把話說完!”
“孤之所以說不好說,是因為孤不知道你們的能耐有多大呀!”
“你們之前在彆人家作坊乾活的時候,人家作坊老板也得讓你們試工,看看你們的活計才能定價錢吧?”
眾人聽到朱允熥這樣說,也爆發一陣哈哈大笑。
跪在最前邊的老頭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嘴裡碎碎念地跟邊上的人小聲嘀咕著。
“這孫子不孬,是個知道咋乾事的娃!”
“噓!”
“徐老爹,你不要命哩,人家可是皇太孫,你竟然直呼人家孫子?”
徐老爹就是替廣大織工跟朱允熥對話的老頭,聽到邊上人這般提醒,滿臉不屑的道。
“咱們離他忒遠,他能聽到都見鬼哩!”
“不過皇帝老爺倒是生了個好孫子哩,會說話,還明事理,將來能是個好皇帝!”
徐老爹跟邊上的人嘀咕完,隨即抬頭對著上邊喊道。
“皇太孫,您劃個道道出來,隻要不比外邊的作坊差太多,俺們以後就跟您混哩!”
朱允熥聞言,戲謔地看向地上的小老頭。
“徐老爹,你這話可有點瞧不起人哩,啥叫不比外邊作坊差太多?”
“孤可是大明皇太孫,大明最有錢的人。你讓孤把工錢開低了,孤的顏麵往哪兒擱?”
“孤今天把話撂這兒,跟著孤乾的鄉親,若是不能比以前掙得翻倍,可以偷偷畫小人詛咒孤!”
朱允熥這話,再次引起百姓的轟然大笑,就連徐老爹也笑得咧著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