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航空五樓樓梯間,民航飛行學院院長,本次局方安全檢查代表陳向東倚著欄杆望向窗外,不發一言。
在他身後,飛行調度嶽海筆直地站立著,雙手垂落下來,緊緊地在褲子嚴絲合縫,仿佛嶽海是在站軍姿一般。
就在這有些煎熬的氛圍中,陳向東終於是開口了,還是那股子懶洋洋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嶽海啊,徐蒼知道你的身份嗎?”
“師......院長,徐蒼應該是不知道的。”嶽海連說話的時候都像是士兵麵對將軍一般。講道理,就算陳向東是局方代表,可對話之間也不至於這麼嚴肅緊張的。可嶽海麵對陳向東的時候,整個人都是緊繃繃的,顯得極為僵硬。
“嗯。”陳向東轉過身來,打量了一樣嶽海,揮揮手:“不要這樣,又不是在學院了,放鬆些。”
嶽海聽到這話,隻是憨憨地笑了一下,可那站姿卻是沒有半點兒鬆開的樣子。
眼見嶽海還是那副模樣,陳向東也沒有堅持:“隨便你吧。之前我聽你說,徐蒼在這邊的表現不太好,可這次我過來,好像跟你說的不太一樣啊。”
“徐蒼來公司報到後的確表現得比較......散漫。”嶽海想了一會兒才想出來這麼個還算是可以接受的形容詞:“從理論培訓,模擬機初始改裝到後麵的複訓,熟練檢查。徐蒼基本都是沒有一次通過的,兩次通過的都很少......”
陳向東眼睛眯了起來:“可他不是笨蛋......”
嶽海點點頭:“他是故意的,他故意不想學,不想配合。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從他的行為表現上來推測,就是這麼個情況。但是在不久前的航線評估後,徐蒼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僅不抗拒公司的安排,甚至會主動配合。前段時間,我們有一架飛機因為機組成員的休息期問題落到瀘水機場上起不來了......”
說到這裡,嶽海便是將徐蒼做驢車走小路到臨水縣城,然後冒著風雨通宵走野路到瀘水縣的事情全部告訴了陳向東。
“好像在一夜之間,徐蒼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除了模樣,他的氣質,行事作風,待人接物全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嶽海念叨著:“或許是那次航線評估讓他感覺到了危機,他才開始改變自己的。不過,有點兒我不太明白,那次航線評估徐蒼擦機尾了,結果並沒有將他停飛,倒是很奇怪。”
“嗯?”陳向東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大的奇聞:“你剛才是說徐蒼擦機尾了,起飛嗎?”
“對的,就是起飛。”嶽海確認道:“按理說,都擦機尾了,航線評估肯定是搞砸了,但他好像沒什麼事。”
陳向東自然是知道原因的,隻是他著實沒想到徐蒼這樣的人還會出擦機尾這種低級的操縱失誤。
陳向東隻是略略驚訝了下,倒是沒有因此打破砂鍋問到底,而是交待起了另外的事情:“這次過來我原本是想帶徐蒼走的,可是他拒絕了,他想要留在這裡。我不覺得藍天航空這種公司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那肯定就是彆的事情。嶽海,徐蒼這小子談戀愛沒,你知道嗎?”
這下倒是把嶽海給小小的驚訝了一番,在他的印象裡,陳向東明明是那種守舊,古板甚至有些頑固的形象,什麼時候還能關係一個年輕人的男女問題?
其實,陳向東這說話的語氣倒是有點兒像長輩關心晚輩一樣,這反倒是讓嶽海感覺到微微失落了。
“據我所知,應該是沒有的。”
陳向東麵色有些複雜:“嶽海,你我現在雖然算不得師徒了,但我好歹教過你一段時間,徐蒼怎麼也算是你半個小師弟。在學院的時候,我就把他當成我唯一的繼承人。原計劃是想讓他畢業後在航空公司鍛煉一段時間,等我調去總局任職,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帶到身邊。他這次不想跟我去總局,不管是因為什麼,是女人,還是因為些彆的事情,我尊重他的決定。”
“我不能用我公家的身份去跟你們公司的領導通氣,所以隻能希望你以後能在工作和生活上多多幫助他。技術上的事情還好說,我不擔心。可是這小子再怎麼變,骨子裡那份傲性肯定還是變不了的,尤其是在生活上,他有什麼難題,你扶他一把。”
陳向東這一大通話說完,嶽海已然是激動不已,他沒想到陳向東竟然還認他這個徒弟。
在民航飛行學院,都是指定的教官負責帶學員的,像陳向東這種級彆的人早就不用帶學員了。但是,陳向東偶爾也會看看在新生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一般來說,就算學員從學院畢業後,航校時期的教官也會繼續保持聯係的,一般都會當作自己的啟蒙師父對待。
陳向東倒是帶過幾個學員,其中就包括嶽海,但是從來不允許帶過的學員喊他為師父,除了徐蒼。
其實徐蒼並不符合陳向東的偏好,此前陳向東帶的幾個學員天賦且不說,都是性格老實憨厚的類型,可老實憨厚套在徐蒼身上著實是不合適的。然而,徐蒼身上的光芒太過於耀眼,一說就懂,一點就透,完全就是一個生而知之的天才模板。
是啊,誰不喜歡天才呢?
原本嶽海也是能以飛行學員的身份畢業的,但是在學飛第二年體檢時查出來心臟早搏,那肯定是不能再飛了。
這種體檢過不了的情況是會被退學的,可陳向東出麵給嶽海改了專業,轉到了調度專業,算是給了嶽海一條謀生的手段。這份恩情,嶽海是一直謹記在心的。
“師父請放心,小師弟那邊我肯定會儘力幫襯著的。”嶽海當下便是保證道。
陳向東還沒有被徐蒼以外的人喊師父,很是有些不習慣,不過他也沒說什麼,揮揮手:“好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先回去了。”
嶽海心裡很是高興,嘴巴都變得順溜起來:“師父,慢走。”
陳向東的腳步一頓:“你可以不用每句話前麵都加個師父的。”
嶽海一愣,當即說道:“好的,師父。”
陳向東頓時覺得頭大如鬥,擺擺手:“算了,隨你吧。”
說完,走出樓梯間,卻是見不遠處羅勇和陸景華兩人並肩而行,往著電梯這邊走過來,其中羅勇的情緒尤其激動。
“雷達信號沒了,這萬一要是......咱們公司可就完蛋了。”羅勇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的,仿佛是含著什麼深仇大恨:“又是徐蒼這小子,真是個晦氣東西。你也彆管跟飛羽李辰星的那個賭約了,就算這小子活著回來,趕緊把他踢出飛行部。局方代表還在公司做安全檢查,結果整出這麼大事來,這不是打自己臉嗎?”
陸景華在旁邊都聽不下去了:“羅總,剛才烏市管製那邊來電話說懷疑是危險天氣導致的,跟徐蒼也沒關係啊。”
“那他在不在飛機上嘛?前麵擦機尾的是他,不久前飛羽那次鳥擊雙發熄火他也在上麵,現在又是這樣,咱們公司廟小,可禁不起他折騰。”羅勇越說越激動:“就算這次他撿了一條命,也讓他給我滾蛋。”
“羅總,這事兒不能這麼......”陸景華剛說到一半,突然感覺前麵有個人,抬頭一看,正好見著臉色陰沉的陳向東站在他們前麵,立時嚇了一大跳:“陳......陳院長,你怎麼在這兒?”
“嗯?”羅勇被陸景華的聲音一提醒,也是發現了陳向東竟然就在他們前麵,心裡一咯噔,馬上換上一副笑臉迎了上去。
哪裡知道陳向東直接推開羅勇,走到陸景華跟前,沉聲問道:“你們剛才說徐蒼怎麼了?”
羅勇又是湊過來,解釋道:“陳院長,這事兒還沒有查清楚。”
然而,陳向東看都不看羅勇,左手一抬,直指在羅勇眉心處,冷冷道:“我沒問你。”
羅勇即便隔著兩步的距離都能感覺到陳向東那瀕臨爆發的情緒,當真就站在了原地,不敢上前,自是也不敢言語。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陳向東的情緒為何這般激動?
羅勇不知道,陸景華可是知道的。此前,陳向東初來藍天航空第一時間就是點名要找徐蒼,要說兩人之間沒關係,鬼都不信,隻是具體關係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陸景華瞟了眼羅勇,最終麵容嚴肅地跟陳向東說明了一切:“剛才烏市管製室來了電話,我們一架航班號9211的飛機在進入烏市管製區後雷達信號消失了,管製也聯係不上機組。”
說到這裡,麵容肅穆冷峻的陳向東眼角的肌肉不覺抽動起來。
陸景華緩緩低下頭,不敢麵對陳向東的目光,隻是輕聲道:“還有就是......徐蒼就在飛機上。”
待到陸景華說完,陳向東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原地,猶如雕塑一般,可在其身邊的陸景華和羅勇卻是無比煎熬,動都不敢動。
就這麼僵持了足足有半分鐘,陳向東才是說話了:“你們現在要去哪裡?”
“啊?哦,我現在跟羅總要去運控中心那邊。”陸景華暗暗地瞟了眼陳向東,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陳院長,那你要......一起去嗎?”
陳向東搖搖頭:“你們忙去吧,我自己有事。”
這下,陸景華和羅勇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按下電梯上樓去了。等到陸景華兩人消失在視野之中,陳向東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很快電話接通,陳向東聲音略帶焦急地說道:“老張,幫我查一下總局航安司有沒有收到烏市區域管製室的緊急報文,快!”
.......
藍天9211航班飛機客艙中,在電力係統故障後,整個客艙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跟正常航班在夜航時會將客艙燈光調暗不同,此時客艙中是半點兒亮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偶爾從薄薄的雲縫中流落下來的光芒才讓客艙中的人稍稍得以目視。
然而,如此黑暗的艙室內,外麵但凡有閃電掠過,整個客艙都要跟著亮起來,這種頻繁地閃爍直接讓某些已經察覺到不妙的乘客心裡更加恐懼。再加上此前飛機的俯衝的過程著實嚇人,客艙中的乘客早已是驚弓之鳥,電力係統的故障成為了壓垮不少人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其中有個前部客艙的男性乘客直接受不了了,站起身來,衝著前艙乘務間大喊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給個說法啊,飛機還能停電了不成?”
有了人開頭,一時間激動的情緒直接蔓延到整個客艙,越來越多的人解開安全帶站起來大聲質問乘務員。
未知永遠是最大的恐懼,而這些乘客就是在經曆著未知的恐懼,所以他們迫切想要得到一個讓他們可以暫時安心的答案。
麵對這場麵已然有些失控的客艙,乘務長也是焦急不已。說實話,她自己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情況,而且還聯係不到駕駛艙,甚至連旅客廣播都用不了。
接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以及偶爾亮起的閃電,乘務長分明看到一開始出聲的那個男性乘客已經走到中間走道裡了。
她急忙衝著客艙喊道:“請站在走道裡的乘客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而,她這一聲直接讓心煩意亂的男乘客更加惱火:“那你倒是說現在發生了什麼,你說不清楚,那就讓駕駛艙裡的人出來說。”
隻見這男乘客抄起一本老厚的書籍,狠狠往前一扔,徑直砸在駕駛艙門上,發出了一陣沉悶的響動。
“花了這麼多錢坐飛機,都到這個關頭了,你們就是這麼糊弄我們的。”那男乘客是又急又怒:“這事兒跟我們沒關係,我們總該知道些什麼吧,有錯嗎?”
聲音落下,群情激奮,眼看已經要控製不住了。而乘務長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響動,那是駕駛艙艙門開鎖的聲音。
於是在一眾乘客的目光中,那道始終緊閉的駕駛艙門竟然緩緩打開了。
當乘務長意識到駕駛艙艙門被打開了,全身汗毛直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駕駛艙門的鎖閉係統出現故障了,當先就要解開安全帶,以擋住駕駛艙艙門。
然而,隨著一隻腳踏出駕駛艙來到前艙乘務間的地板上,乘務長分明看到一個白色襯衫的年輕人從駕駛艙走了出來,那人正是徐蒼。
隻見徐蒼先是回頭關閉了艙門,然後緩緩低下身子撿起了那本剛才用於砸門的書籍,甚至還拍了拍封麵,撣去上麵的灰塵。
“《戰爭與和平》?”徐蒼看了眼書名,略帶一絲笑容地丟給了走道上站著的男性乘客:“看起來你不太適合這本書啊。”
那男性乘客是一萬個沒想到駕駛艙裡真的會出來人的,接過書籍後,在經過短暫驚訝後,再是厲聲質問:“你出來正好,飛機到底是什麼情況,你總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一時間,艙內多有附和之人,隻是聽上去情緒沒有那麼激動了。果然在任何時候,專業的人都是能讓人安心的。在這個時候,乘務員說一百句話都不一定能抵得上飛行員的一句話。
眼見徐蒼竟然要往客艙裡麵走,乘務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徐蒼這次從駕駛艙裡出來已經違反了駕駛艙的進出規定,現在竟然還要到場麵有些失控的客艙去,乘務長很是不解。
徐蒼輕輕拍了下乘務長的手背,偏過頭,麵對著噙著擔憂之色的乘務長展顏一笑:“沒事!”
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簡簡單單兩個字卻給了乘務長極大的安心,她想了下,最終還是放開了手。
徐蒼慢慢走近客艙裡,直麵大量情緒激動的乘客,突然露出一絲笑容:“大家是沒有經曆過打雷嗎?打雷的時候,家裡偶爾會跳閘,都沒有經曆過嗎?”
一群凶神惡煞的乘客在虎視眈眈地等著徐蒼的解釋,可徐蒼從容淡定的表情先是讓氣氛變得沒那麼具有火藥味了,而後徐蒼的一段話更是讓眾人大跌眼鏡。
“我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一道童聲:“前天打雷下雨的時候,我家裡就停了會兒電。是不是跟叔叔說的一樣?”
徐蒼略一分辨,找到了人群中露著半個小腦袋的小孩子,朝著他揮揮手:“你怎麼這麼聰明?不過不要叫叔叔,叫哥哥!”
小孩子心性還是歡脫了些,見徐蒼搭理他了,更是興奮異常,童言童語地喊道:“哥哥,那什麼時候有電啊,這樣一閃一閃的,好怕人啊。”
“一閃一閃的是附近的閃電。你也看到了,咱們還沒有出雷暴區域,要是把電就接上了,很可能又會斷了,這樣對飛機不好。”徐蒼笑著跟小孩子解釋道:“不過這片雷暴區域不大,等咱們飛出去了,我們會立刻把電重新接上去的,好不好?”
小孩子受到徐蒼感染,也不覺得害怕了,竟然跟著笑起來:“好呀!”
在徐蒼跟前的那個扔書的男乘客頗為猶疑地打量著徐蒼:“打雷跳閘,就這麼簡單?”
打雷跳閘這種事他當然知道,可問題是能不能適用於飛機上,他老覺得徐蒼在隱瞞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