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薛白這份策論,比他所見過的任何稅法都成熟、完善,因此也更危險。
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少年郎的手筆……顏真卿關心的是,它能不能實行?
聖人必不願大動乾戈,然而真沒希望嗎?不見得。
顏真卿思忖良久,深知薛白能拿出這樣一份策論給他看,是出於完全的信任。
必須慎重處置,既保全眼前這個年輕人,又不能辜負其心血。
他開口,卻還要向薛白討要更多的信任。
“你可放心將這份策論交給老夫?”
“學生豈有信不過老師的?”
此時官廨內沒有旁人,顏真卿搖了搖頭,緩緩道:“老夫想將它交給一位至交好友過目,或能讓它有朝一日有施行的可能,你可願意?”
“全憑老師做主。”
顏真卿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其後,他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將策論收入懷中。
他話很少,腦中一直在思忖著這稅法改革的利弊,甚至忘了給薛白評價,忘了給出字帖,連公務也不再理會,徑直出了官廨。
此時此刻,看似波瀾不驚的顏真卿其實失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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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走出長安縣衙,回頭看了一眼楊玉瑤給他的兩個護衛,心想右相府、東宮應該暫時都不會動手除掉自己。
楊慎矜案才結,雙方都是在避風頭的時候,他正可借此時機把水攪渾。
最好老師能把這篇策論傳閱給清正忠臣,而清正忠臣往往支持東宮,那很可能還能讓東宮也誤以為他背後有勢力的。
李林甫這邊以為他有勢力,反應是忌憚;東宮那邊則必然會是想要吞並他。
那麼,他或許就能在這忌憚與吞並之間存活下來,反過來吞並一些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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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合時弊,也大動乾戈。”
房琯放下手中的策論,緩緩道:“這不是清臣的筆跡,何人手筆?”
顏真卿道:“房公先說覺得如何?”
房琯撫著灰白的胡須,笑道:“老夫方才已說過了。”
他時年五十歲,是武周名相房融之子,出身高貴,才學不凡,名重四海,如今官任太子左庶子、給事中,拜相之路已走到了最後幾步。
另外,他是太子的長子廣平王李俶的老師。
麵對顏真卿的謹慎,房琯神情鄭重了許多,於是直言不諱道:“聖人必是不願行這一策的,但太子卻很願意。清臣可否讓我將這策論呈於東宮?”
“我先謄寫一遍如何?”顏真卿問道。
房琯笑道:“清臣這是在逼老夫表態啊。”
他明白顏真卿的意思,這兩稅法牽動的利益太廣,如今還得先把提出此策之人保護起來。
“老夫對天起誓。”房琯遂抬手指天,“既獻此人之策,必保此人周全,如何?”
顏真卿這才道:“此事說來話長,房公或許還見過他。上元夜的禦宴上,他胡亂拚湊了一首詞。”
“薛白?”房琯微微一訝,啞笑道:“老夫還當他是個攀附權貴的宵小,未曾想有這般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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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
李亨昨日才聽李靜忠細說了薛白,沒想到如此之快又聽到這個名字。
此時已是夜深,坐在李亨麵前的是他的長子李俶。
李俶時年二十一歲,有著酷似聖人年少時的英氣。
“是,當時薛白跑來審問李靜忠,孩兒還惱怒他如此無禮,未想到他有如此奇才,能提出這樣的稅法……”
年輕人銳意進取,總是暢想著有朝一日要革除積弊、肅清吏治,之前的一點過節此時反而就沒那麼重要了。
卻沒人與李俶說過,東宮曾活埋薛白一事。
李亨對兩稅法不像兒子這麼感興趣,抬手道:“知道了,去歇著吧。”
“孩兒難得從百孫院過來,想與阿爺徹夜談稅法……”
“我累了。”
“喏。”
李亨方才看向留在桌案上的那份策論,有些後悔天寶五載末的選擇。
因為他終於意識到,薛白背後有不小的勢力。
若說裴冕給的情報讓他認為此事很有可能,此時則是完全確定。
這兩稅法,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少年能想出來的,此事背後必有目光老辣、老謀深算的重臣。
如此一個人物,不肯親近於東宮,反而假托於薛白之手……竟還真有一批人在暗中支持李琮!
思及至此,李亨招過李靜忠,低聲囑咐了幾句。
“裴冕所言不錯,我們得把李琮的人拉攏過來,薛白是根鉤子,得主動去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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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溫準備了數日,已想好如何構陷杜家,押杜家來審。
目的之所以是杜家,而不是薛白本人,因為禦前認親的佳話還沒過去太久,薛白又有虢國夫人護著。
他書案上就放著一本武周酷吏來俊臣所著的《羅織經》,時常翻閱,已破舊不堪。
但這次,他用的卻不是《羅織經》中的罪名……他準備指責杜二娘還是太子良娣時就與人有私情,等拿下杜家審訊,再將奸夫的茅頭直指薛白。
他聽說了薛白與杜大娘的風言風語,認定他們的奸情是真的,由此,想到了這個主意。
可惜,京兆府不受理這種案子,得要由禦史台出麵,吉溫遂去禦史台找了裴冕。
“吉法曹妙計。”裴冕聽了,略略一想,很快給他出了個主意,道:“此事若由王中丞出麵,旁人隻當右相又在對付東宮,你可去尋裴大夫,他親近東宮,此事由他辦方顯公正。”
禦史大夫是裴寬,基本很少過問禦史台之事,先是由楊慎矜把持,如今又由王鉷把持。
吉溫遂問道:“他在嗎?”
“裴大夫今日正好在禦史台。”
吉溫得了指點,遂往禦史大夫的官廨而去,請求相見。
裴寬卻隻讓他等著。
一直等到下午,才有人走進了這個署院,站在廊下的吉溫轉頭看去,卻是愣住了。
他瞪大了眼,看著薛白那樣好整以暇地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他的身旁。
薛白手裡還拿著幾個卷軸,像是一個來投行卷的生員。
“你……”
“薛郎君請進。”
吉溫才開口,已有小吏出來請薛白進去。
薛白走過吉溫身邊,抬手在鼻子前揮了揮,像是揮散了空氣中的口臭,邁步進了官廨。
裴冕通知他來見裴寬,可見東宮已對他產生好奇之意。
時隔兩月未見,薛白已經自立門戶,開始展示才能,建立人脈,借力打力,行走於公卿門下。
而吉溫還是那一套,一點進步都沒有……
今天兩章加起來有9500字,所以第二章遲了兩個小時。希望我不會越來越遲,求月票,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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