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策論
初春的陽光從朝南的窗子上照進來,青嵐翻了個身抱住被子,卻忽然驚醒過來。
前一夜沒怎麼睡,這一覺她睡得很沉,竟是睡過頭了。
當婢女以來,她還從未這麼晚起來過,連忙穿了衣服趕到屋中,卻見薛白正在桌案前提筆寫著什麼。
“郎君吃過了嗎?”
薛白指了指桌案上擺著的早食。
青嵐見他不回答,以為他生氣了,低聲道:“奴婢起得遲了,請郎君責罰。”
“手伸過來。”
“哦。”
青嵐可憐兮兮地伸出手,閉上眼,等著挨他一下打。
卻感到手心裡涼涼的,睜眼一看,他在上麵寫了個“笨”字。
“好了。”
薛白回頭笑了笑,原來沒有生氣,隻是太認真了。
青嵐高興起來,彎著眼笑道:“郎君的字寫得真好。”
“是吧?我也覺得頗有進步。”
薛白不緊不慢地寫下最後一列字,重新審閱一番,自覺滿意。
但既是要給顏真卿看,他還是再仔細謄寫了一遍。
吹乾墨跡,收好策論,才要出門,青嵐卻又提醒了一件事。
“郎君,不是說今日要去給鄰居們送禮嗎?”
“哦,對,還好你提醒我。”薛白道:“我自己去吧,之後還得往縣衙走一趟。”
青嵐聽得喜滋滋的,仔細地給薛白整理好了頭發、衣衫,目送他出門。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她對這樣的日子頗為滿意,而新的擔憂其實也有……她覺得盧大娘子的侄女脾氣並不好,不適合當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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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長壽坊西北隅的民宅巷子裡響起敲門聲。
薛白帶著兩個護衛,一家一家地打了招呼。
“叨擾了,晚輩薛白,剛搬回巷口薛宅,往後難免有添擾之處,一點米麵給諸位鄰居當見麵禮。”
“薛靈兒子?你阿爺還欠我一吊錢啊!”
“……”
街東邊的巷子是幾座大宅,薛白先叨擾了北邊的兩座大宅,再敲南邊的一座宅院,卻是敲的人家的後門。
一個裝扮素淨的仆婦開了門,見男兒來敲她家後罩院的門,認為有些失禮,好在看薛白長相不是壞人。
“小郎子太客氣了,我家主人卻不好輕易收禮。”
“隻是喬遷添彩,並非貴重之物。貴主人若覺米麵不妥,拿盒小點心也可。”
“小郎君稍待,奴婢去問問主母。”
原本是很小一樁事,薛白沒想到這家人這般重視,隻好站在那等著。
過了一會兒,一位不到四旬的美婦徐行而來,相貌端莊,打扮素雅,儀態雍容。
她看了那糕點,問了詳由,確定不是持重禮來求她家郎君辦事的,方才萬福稱謝,含笑收了。
薛白見她有些麵熟,忽想起是在何處見過,執禮相問道:“敢問可是顏少府家?”
“小郎子識得我家郎君?”
果然。
再看這婦人氣質,難怪顏真卿與她感情相篤,留下《與夫人帖》傳世。
“學生薛白,曾有幸得顏少府指點。正要向他投策論。”
韋芸稍稍一愣,她其實聽過薛白的名字。
之後,她臉上浮起柔和的笑容,道:“郎君提過你,伱是個好孩子。他此時還在縣衙,衙署不遠,就在長壽坊內,西南隅……”
正在此時,後罩院與後院之間的儀門處有女子的歡笑聲傳來,如銀鈴般好聽。
一個少女提著羅裙跑來,向身後的追她的婢女做了個鬼臉,才回過頭卻撞在韋芸身上,差點摔倒。
她也不惱,抱著韋芸便喚道:“阿娘。”
之後她才留意到有外客在,歪過腦袋,往薛白這邊看了一眼,一雙秋水般有神的眼眸裡閃過些許的好奇,很快被韋芸手上的那盒糕點吸引了。
“海棠糕?青門蘇記的盒子,阿娘,這不便宜的。”
她梳的是俏麗的垂鬟分肖髻,顯然還未出閣,長了張極為標致的鵝蛋臉,皮膚白皙,額上有因玩耍而滲出的細細的汗水,稍稍沾濕了她的耳邊的碎發,其中一小縷發還沾到了她的腮邊,透著少女的頑皮與憨態。
一襲煙綠色的羅裙方才被她提著,放下去之後還在輕輕飄拂,繡著梅花紋的束帶將玲瓏的小胸裹出了微微鼓囊的感覺。
她手腕上戴著一對玉鐲,脖子上掛著一枚長生符。
那枚長生符稍稍晃動了一下,落在她的衣領上。
薛白留意到她嘴唇有些發白,雖然她看起來頗有活力,但似乎身體不太好。
“你不許吃,這般冷的天你還玩鬨,也不怕著了涼。”
韋芸當即緊張起來,拿袖子擦著這少女額上的細汗,從女婢手裡接過披風給她裹上。
薛白見此情景,不再打擾,告辭而去,往縣衙去尋顏真卿。
他想著去找顏真卿,無意中卻先到了顏宅,還真是巧,搖頭笑了笑。
宅院內,少女狡黠一笑,道:“阿娘,剛才那便是阿爺說的那個想拜他為師的厚臉皮薛白了?”
“少年郎溫文爾雅的,到你們父女嘴裡就成了厚臉皮了。起風了,你莫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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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縣衙。
官廨中布置樸素,顏真卿正端坐在桌案後處置公務,眼中有些凝重之色,待薛白進來,他淡淡掃了一眼,道:“字帖在桌案上,且拿去吧。”
“是,這是顏少府讓學生寫的策論,還請過目。”
顏真卿稍稍一瞥,見薛白的書法確實有進步,之前是慘不忍睹,如今算是能入眼的醜了。
“聽說你救了虢國夫人,在她府中養傷十餘日?”
“學生慚愧。”薛白老老實實應了,“學生已搬來長壽坊,往後向顏少府討教就更方便了。”
“咳咳咳。”
顏真卿嗆了水,咳了兩聲,連連擺手,懶得再與薛白多說,凝目看向他的策論。
“國家賦斂之法皆為租庸調,有田方有租,有身方有庸,有戶方有調,而大唐立國已一百二十九年,版籍浸壞,多非其實;田畝兼並,愈演愈烈;賦斂之司隨意征科,自立色目,新故相仍;貧者丁多無所伏匿,不勝困弊,逃徙棄戶。至此,賦斂之法不變則不通,擬改為兩稅法。各州縣所征之賦額,先度其數,量出而製入;戶稅則製戶籍之冊,不論主仆,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地稅則租庸雜徭悉廢,以田畝多寡而論……”
策論很長,簡單而言——以戶稅、地稅來代替租庸調,戶大地多者多交,戶寡地少者少交。
其中竟還有許多詳實的賦稅記錄,計算並列舉了從開元十四年到天寶五載這二十年間,分彆用租庸調、兩稅法能收到的大概稅額……這是連他這個長安縣尉都無權查看的帳目。
顏真卿眯起老眼看了很久,眉頭時而微微皺起,時而舒展開,最後微微歎息。
“你可知這份策論會害死你?”
“學生知曉。”薛白道:“若真以此改革稅製,將損害全天下世家大族之利益。可惜,它害不死我,因為它實行不了。”
官廨中安靜了一會。
顏真卿體會著薛白所說那“可惜”二字,心裡沉甸甸的。
近來,京兆府不停催促,要捉捕逃戶、追繳稅賦,他見得越多,越是深知租庸調早晚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