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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顏真卿牽著馬匹風塵仆仆地進了長壽坊,眼底泛著憂慮之色。
前方的十字街口正有一行人簇擁著一輛奢豪的鈿車,騎高頭大馬的護衛,穿錦繡彩裙的美婢,看著便過於張揚,在貴胄中亦屬於風氣不好的人家。
一個少年郎下了馬車,恰與顏真卿四目相對。
“老師。”
“你成何體統。”
顏真卿下意識便板著臉叱責了一句,牽馬便走。
他本以為薛白落了大理寺獄,受了許多苦頭,心裡還在擔心。不想今日見著,這小子神采奕奕,仿佛剛沐浴過、換了新衣。
相比起來,忙碌了一天的他更像是從牢裡出來的。
一路進了顏宅,回頭看去,卻見薛白一路跟著,老老實實的樣子。
顏真卿歎息了一聲,道:“先回去報個平安再來,老夫有話問你。”
“學生已使人回家說過了,老師但問無妨。”
原本有許多話要問,真見到了這個惹事生非的小子,顏真卿一時卻不知從何問起。
“先談你那首詩吧,詩很好,詩名很糟糕,你本可加上‘天寶丁亥春闈後’幾字。”
薛白稍稍一愣,隻覺這主意蔫壞蔫壞的。
若加上這幾個字,往後但凡提到這首詩,不可避免地就得提到李林甫的“野無遺賢”,必成為千古流傳之詩,威懾力就要大得多。
顏真卿書法造詣太高,致使給人的印象往往是古板嚴肅的學究,可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迂腐,表麵正兒八經,實則智計百出。
“……”
“你千方百計終於如願陪聖人打骨牌,那也是故意與元結等人一同入獄?”
“老師這般說的,顯得學生心機也太深了,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顏真卿心知薛白獻炒菜、骨牌,必是謀劃了許久的弄臣之路,學的是神雞童賈昌,難處在於想出那許多讓虢國夫人、聖人感興趣的東西。
謀得這聖眷,最初肯定不是為了救旁人,該是打算用來謀身,再想到韋芸詳述的他在顏嫣病危時的作為……與其說是心機深,不如說是舍得拿花費心機準備的門路救人。
“恰逢其會?那老夫還得讚你一聲古道熱腸不成?”
“謝老師誇獎。”
顏真卿見他如此坦然受了,似笑非笑搖了搖頭,板起臉說起正事來。
“禮部侍郎李岩,本是不參與權爭的公允之士,此番還是被收買了,泄題給楊護等生徒。若要奏請覆試,此為最直接的理由,個中詳情老夫已遞呈上去了。”
話到這裡,顏真卿其實已經知道朝中沒人能出頭了,卻還是繼續道:“自會有重臣出麵,往後你莫要再鬨事了。”
“不知老師說的重臣是誰?”薛白問道:“據學生所知,右相獨掌朝政,左相吱唔不言。其他能出麵的重臣,似乎全被貶走了。”
說來旁人不信,但天寶年間的朝堂上就是沒有任何人能製衡李林甫,除了東宮。
眼見顏真卿不答,薛白道:“那看來,東宮不打算出麵了?學生以為如此更好,舉子們大可自救。”
“若無人庇護,一群生徒鄉貢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學生來庇護。”
“豎子欲死。”顏真卿叱道:“一點骨牌小技護得了你一次,能護你一世?你隻看賈昌這等狎臣風光,可知他們從不曾乾涉國事?以娛遊幸進猶敢妄言時政,初次開口聖人僥幸相饒,再有下次,看聖人殺不殺你!”
話到最後,聲色俱厲。
薛白知道顏真卿說的是真的。
昨夜李隆基心情一直很好,那是因為在那句“朕不想聽這些”之後他就沒再進言了。但若沒分寸,真是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往簡單點說,次次帶著目的去打牌,誰能高興?須知連李林甫都戰戰兢兢,深怕惹聖人心情不好。
“老師的教導,學生聽進去了。”薛白道:“但這次學生敢為舉子們爭取覆試,恰是因學生無一官半職,無權無勢,以直諫言,說的全是公道……”
“滿朝諸公,需你一個半大的孩子說公道嗎?!”
“需,我也敢主持這公道。道之所存,無貴無賤,無長無少。”
顏真卿忽然回想到今日見房琯,聽到的那句“老夫儘力了,但東宮真的無可奈何”,再看眼前的少年,又是彆樣的感覺。
“你們打算如何做?”
“簡單。隻要保證哥奴不能以亂刑迫害舉子,元次山等人堂堂正正製造聲勢,證明今科不公,就能爭得覆試。”
“老夫有一份證據。”顏真卿壓低了些聲音,道:“貢院死了一名舉子紀儇,老夫在他的住處找到一篇《罔兩賦》初稿,卷稿上寫題目的字跡,出自李岩之手。”
“足夠定案了,紀儇已死,春闈當日又未寫賦。那這篇出自他手的賦隻能是開考前寫的……”
問題隻剩下如何遞交上去了。
顏真卿已無門路,長安縣衙、京兆府,甚至東宮都不敢受;薛白則有很多門路,但若以狎臣的手段遞進宮去,反而要適得其反。
倒不如直接讓舉子們呈到禮部去,隻出堂堂正正的明招。
“老師,能否再畫一幅畫?”薛白沉吟道:“我或可把與李林甫的私怨鬨到人儘皆知……”
“這師徒二人還在談呢?”韋芸進了堂,笑道:“便是有再多東西要教授,也該先用膳。”
薛白連忙起身喚了“師娘”。
顏嫣也跟在韋芸身後,脆生生地萬福道:“見過阿兄。”
唯有顏真卿,分明從未答應過收這個徒弟,偏得坐聽著他們這些稱呼。
韋芸邀薛白留下用膳,薛白則是婉拒了,還是打算趁宵禁之前回家去。
師徒二人最後又聊了幾句,關於那幅畫該如何畫。
顏嫣則老老實實地站在後麵,偷偷打量著薛白那身新衣服,再聽得他們說話,一雙水靈的眼睛轉動兩下,若有所悟。
……
是夜,書房中,顏真卿執筆站在一幅畫卷前,深深皺起了眉。
所要畫的,說來簡單,落筆卻極難。
首先難在不宜擅自描繪聖人,再則難在等閒畫不出楊貴妃的美。
景色勾勒了無數遍,待到畫人時,卻始終無法落筆。
再加上近來幾番為春闈之事奔走,乏困之感湧上來,最後還是放下畫筆,先回正房歇息,打算到明日清晨再動筆。
燭台沒有被吹滅,顏真卿走後,一名少女推門進來,走到那幅畫前駐足看了一會,小聲嘟囔道:“果然。”
她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沒錯,便決定明日再與煉師講個故事。
轉身要走,她卻又停下腳步,偏了偏頭,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畫筆。
……
書房中的燭台漸漸熄滅,黑暗過後,有晨光灑了進來。
顏真卿推門而入,眉宇間還帶著思索之色。
他走到畫卷前,正要伸手執筆,卻是愣住了。
隻見昨日未完成的畫作上已多了幾個人物,正在推骨牌。
依著薛白的說法,聖人沒有畫成聖人,一襲白衣飄逸,背對著他,留下一個威嚴的背影;楊貴妃如仙女,隻顯出一個側臉,正低頭看牌,恰是隻有側臉,引人遐想著她的美;虢國夫人畫得很美,一身彩衣,神情裡有種得意的笑意。
一株梨花擋住了些許畫麵,稍稍遮擋了這三人,添了些神秘、高貴之感,仿佛神仙。
視線焦點處是一個露了正臉的少年美男子,劍眉星目,氣質溫潤,神情專注,難得竟能畫得與薛白幾乎一模一樣。
這少年身後,是個彎腰看牌的紫袍老者,麵如鬥雞,神情扭曲,焦急不安之情溢於言表,唯妙唯肖。
著實太不給李林甫麵子了。
若由顏真卿執筆,他畫不了這麼過分。
但此時看著這幅畫,他卻忍不住笑了一下,磨墨,左手提筆,在卷軸上寫下兩列字,用的卻是草書。
“夢與神仙打骨牌圖。”
“天寶丁亥春三月畫贈薛白。”
待要落款時,顏真卿猶豫了片刻,忽神色一動,眼中泛起些促狹之意,題了兩個字。
——“韓愈。”
這章有5千多字,我第二章還沒寫完,晚些發,大家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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