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滅火
李岫一夜未睡,憂慮不已。
天亮時,李十一娘趕來,問道:“阿兄昨夜派人來,十二妹夫真出大事了?”
“嗯。”李岫點點頭,歎息道:“我保不住他了,唯有舍了他,保右相府。”
“牽連不到家裡那就沒什麼。”李十一娘知道這些就安心了,道:“一個元捴,舍了就舍了。”
李岫道:“你告訴十二娘,她與元捴和離了,一應文書,我已安排人準備妥當,唯獨務必提醒她表明‘與元捴感情不睦’。”
“阿兄不愧任職將作監。”李十一娘拍掌而笑,“元捴空有皮囊,其實是個蠢材,我早煩他了,正好讓十二娘改嫁個更好。”
“去吧。”
“阿兄也莫煩惱,真當元捴是我們相府的親戚了不成?不過是十二娘的玩物,丟了便丟了。”
李岫歎息著揮手讓這聒噪的妹妹離開,眉頭依舊緊鎖。
“十郎!”
忽然,相府管事蒼璧匆匆趕來,有些慌亂道:“十郎,有客找你,自稱是大理寺評事。”
李岫眉頭一皺,出了廳堂往外看去,隻見一名身穿淺綠色官袍的官員不脫靴子就走在右相府的長廊上。
換作平時,這種人免不了被發配到嶺南。今日,李岫卻無心計較這點小事。
“大理評事鄧景山,敢問可是將作監右校李岫李十郎?”
“正是。”
“請李右校隨我們往大理寺走一趟。”
“何事?”
“有樁案子,事涉將作監,這是公文,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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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三司會審,大理寺堂上的官員很多。
元捴跪在堂中,身旁的人證換了一個又一個,舉證他各種罪狀。
“傳將作監右校李岫!”
隨著這一聲呼喊,李岫在衙吏的陪同下走進公堂。
他身為右相府公子,還是初次遇到這種情形,環視公堂,來不及看清全貌,目光已落在一個人身上移不開。
今日薛白也在,正站在元捴的一側,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身邊還有許多人,杜五郎、達奚盈盈、顏泉明、顏季明。
“李岫。”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楊少璹問道:“你可知元捴收購藤料一事?”
“不知。”
刑部郎中徐浩問道:“確實不知?元捴是伱妹夫,你二人往來頗近。”
李岫道:“元捴已與舍妹和離,我等關係並不親近……”
元捴一愣,轉頭看向一臉平靜的李岫,不可置信。
徐浩卻是又問道:“若不知,你為何從將作監派工匠與元捴的人一道往剡溪收割藤木?”
“沒有。”李岫不慌不忙道:“絕無此事,不過是捕風捉影的傳聞,並無實據。”
“有!”
開口的卻是顏季明。
顏季明兩步站了出來,抬手指向元捴,喝道:“爾等為嗜一己私利,遣人至剡溪,雇用木工,刀斧斬伐,不分曉夜,擘剝皮肌,卻不顧剡溪數百裡藤木今已近絕儘。此舉已引得剡溪人人震怒,有識之士聲伐。安還敢在此狡辯?!”
李岫眯了眯眼,看向顏季明,有些質疑。
他當然知道剡溪數百裡藤木快要被砍儘了,因此,才遵遁父命,從將作監派官員去把它們保護起來。從此由將作監供應官府公文紙。
這豈是如顏季明所言,與元捴合謀私利?
即便是那些官員被收買了,激得剡溪憤怒,這消息他都還沒收到,顏季明一個河北官員的兒子如何先得知了。
“這是誣告……”
“這是事實!”顏季明雖年輕,開口卻氣勢懾人,“今嵊州鄉貢已至長安,以詩文諷諫此事,以《悲剡溪古藤》為題作詩文十餘首,你等還想狡辯?!”
李岫張嘴,正要說話。
“藤生有涯,而文者無涯!”顏季明不讓他說話,當即喝斷,“藤雖植物,溫而榮,寒而枯,養而生,殘而死,似有命於天地。今因惡吏所伐,不得發生,是天地氣力,為人中傷,致一物疵癘之若此!若為文章之事倒罷,然貪婪若斯,使詩書文學折入於淫靡放蕩,廢自然之理,猶敢下筆書於剡紙之上?!”
與薛白不同的是,顏季明是真的生氣了。
他本是聽顏真卿之言,陪薛白到京兆府聽審,知道要翻案須得落在元捴身上,遂從元捴查起。
這一查,他很快便查到了剡溪藤一事,為此怒發衝冠。
須知竹紙造得再快,要普及至少也要數年至數十年之功。而元捴等人倚仗權勢獨占藤料,不分時節隨意砍伐,使藤紙價格日漸飛漲,豈有助於天下文學?
“說啊!爾等有何臉麵下筆書於剡紙之上?!”顏季明再次喝問。
李岫退了一步,心說此事自己並不知曉,是被元捴蒙蔽了。
然而,話到嘴邊,他卻是默然無語。
坐在一旁的書吏抬頭掃了一眼,將這些供詞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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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公堂的照壁後方,高力士、李林甫正坐在那,聽著審案的經過。
之後,聽得李岫被帶了下去,堂上開始向蕭炅問話,查其挪用稅賦之事。末了,徐浩又問元捴,右相對這一切是否知情。
“知……知情……”
當元捴這個回答落入耳中,李林甫終於露出震怒之色,低聲道:“高將軍明鑒,此子因與小女和離,心生怨恨,故意攀咬。”
“右相莫急。”高力士笑道:“老奴隻管向聖人回稟聽到了什麼。至於個中情由,聖人自能分辨。”
“是啊。”
李林甫知道如今高力士要的是平穩。
此前右相府勢大,一心廢太子,高力士不肯幫忙,眼下卻不宜再讓勢態擴大了。
“我管教不力,罷相了也該。唯恐如今小勃律之戰、石堡城之戰尚未大勝,萬一軍費不濟……”
李林甫少有這般求人的時候,躬著身,溫言軟語地說著。
高力士卻沒有回應,目光從照壁的縫隙中看去,看向薛白。
李林甫遂明白了他的意思,與其指望旁人幫忙滅火,不如請放火者先彆再燒了。
這場案子牽扯甚大,從清早一直審到了下午。
三司查明案情,不敢判決,唯請聖裁。
高力士領著薛白、李林甫去往宮城,卻是沒有再帶蕭炅。
這位三品京兆尹竟就這般落了獄,連堂堂右相都保不了他。
“薛白。”
去往宮城的路上,李林甫當著高力士的麵,放下了姿態向薛白道:“過去你我之間有些誤會與私怨,一笑泯恩仇如何?”
這是威名赫赫的一國宰執,天寶五載的那個冬天,殺不殺薛白隻在他轉念之間。
薛白望著遠處的宮城,道:“右相昨日還說秉公辦案,毫無私心,既然如此,豈有一笑泯恩仇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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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榻被擺在桂花樹下。
李隆基半倚著,正在用膳。
眼看高力士領著人回來,他示意身旁的宮娥放下杯盞,聽高力士簡述案情,瀟灑地笑了笑,拿起禦案上的一封奏折。
這是李林甫遞的開源節流的法子。
白藤紙上的小字鋪得很滿,體現了一國宰執的儉樸。
但也就是這位宰相,縱容女婿與京兆尹挪用稅賦,占取剡溪數百裡藤木。
一封奏折,昨日看與今日看,完全是兩種感受。
許久,李隆基的目光終於從奏折上移開,淡淡掃了李林甫一眼,看得出李林甫此時此刻煎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