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援手
洛陽。
杜有鄰已經在道德坊中賃下了一間宅院,安置妥當。
他不算窮,也不算富裕,祖輩留下的田畝分到他手上的不多,以前又隻有一個虛職。但他兩個女兒經營豐味樓,錢袋子卻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如今這上等的宅院便是她們置辦的。
為此事,杜有鄰在女兒麵前就有些不夠威嚴,杜媗性格溫柔也就罷了,杜妗確實有些好端架子。
這天中午,才從衙署視事回來,杜妗已坐在書房當中,倒顯得她才是一家之主。
“阿爺今夜要赴宴?”
“你怎知道?”
杜妗反問道:“阿爺怎不早與我說?”
“這話問的,你竟還懂得叫我‘阿爺’。”杜有鄰依舊試圖掌握家中的權威。
“洛陽令周銑邀了阿爺?”
“你到底如何知道的?我身邊哪個告訴伱的?”
杜妗也不否認,如今家中隨從就是更服她。而且,薛白把杜有鄰安插到洛陽來,本就是要掌握洛陽的消息,哪有不在他身邊安排人的道理?
“阿爺公務上有事,務必與女兒商量才是,女兒可抵得上你十個幕僚。”
“你啊。”杜有鄰頭疼,隻好擺出寵溺女兒的慈父模樣,歎道:“是,周銑邀我去赴宴,說是請到了公孫大娘在宴上表演。”
“是,公孫大娘暫辭了供奉之職,要回老家郾城探親,路過洛陽。”
“這你也知道?”杜有鄰撚須想了想,因知杜妗早籌備在洛陽開豐味樓,問道:“你靠酒樓打聽的消息?洛陽那家豐味樓如何了?”
杜妗抬手比劃了一個“三”字,示意她要開三家,沉吟道:“但周銑一個洛陽縣令,如何能請得動公孫大娘?”
“我如何知曉?”杜有鄰撫須道,過了一會,他愕然道:“怎麼?你要為父問一問?”
“阿爺帶五郎一道去吧。”
“他?”
一說到杜五郎,杜有鄰的氣勢終於起來了。
“不爭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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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五郎其實不願意跟杜有鄰去赴宴。
旁人雖看不起他那點小事,但他確實忙得很。若非得了二姐的囑咐,他才不願把時間花在聽阿爺教訓上。
就很奇怪,他阿爺越來越喜歡教訓他,明明他什麼都沒做。
“啊,景色真好。”
過了洛水,進了承福坊一處偌大的宅院,杜五郎不由感慨了一聲。
杜有鄰當即又訓叱道:“休要大驚小怪,丟了京兆杜氏的顏麵。”
“哦。”
杜五郎不說話了,眯著小眼掃視著周銑宅院裡的奴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五尺六寸、微有些跛腳的身影。
因他二姐說過“那人能當日得知薛郎來洛陽,必是從令狐滔或周銑處得到的消息,而那人很可能是冒名藏身,寄身奴仆的可能性很大,你見過他的背影,去看看。”
此時宴還未開始,庭中賓客眾多,已搭了個台子,那是留給公孫大娘表演的。
到了堂上,主人周銑帶著一個身材微胖、一身華袍的年輕人上前相迎。
“杜公也到了,來,為你們引見,這位是郭元良,太原郭氏後裔,萬金之子,哈哈。”
“稱我‘二郎’便是,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這……使不得,使不得。”杜有鄰見了一美婢捧著裝了精美金箔的匣子上前,嚇得駭然失色,連連擺手,“真是太貴重了。”
但他最後還是收了,否則堂上旁人麵子不好看。
周銑這才滿意,笑道:“說來,公孫大娘也是郭二郎為我引見的,這才是大禮。”
“能請得動公孫大娘舞劍,亦可見明府之聲望啊。”杜有鄰已覺尷尬,問道:“不知郭二郎與公孫大娘有何交情?”
郭元良於是緩緩說起這其中的舊事。
“公孫大娘是位善心人,每當見到同鄉的幼兒流落長安,都想出手相助,她許多弟子都是我阿爺出錢贖買,送到她身邊習藝的。”
“郭公真是大善人啊……公孫大娘是郾城人吧?”
“是,承蒙杜公誇讚。”
郭元良應著,抬頭看去,隻見一名紅衣少女在台上試劍,他不由輕笑一聲。
“那是李十二娘,也是郾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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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與廡房之中搭起了棚子,圍著帷幕,幾個穿著舞劍服的女子正踮著腳、探頭往外看。
“你們在看什麼?”
李十二娘手持單柄長劍,挽了個劍花,道:“馬上可要開場了。”
她在公孫大娘的弟子當中,年紀是最小的,技藝卻屬最高超的一批,因此時常敢督促師姐們。
偏她們卻不理她,吱吱喳喳地說著話。
“我真聽聞狀元郎到洛陽了,怎這般宴席也不請他?”
“說過了,薛郎去的是偃師縣。”
“沒趣,我特意穿了新衣衫來。你們說,這趟回了郾城,可還再回長安?”
“怎麼?你還想著阿蠻與薛郎成了親,你與她當香火兄弟?”
“羞死人了,彆說……”
李十二娘聽得大搖其頭,打斷道:“哎,你們終日隻想男子,技藝如何能精湛?”
“嘁,小十二你以後就懂了。”
李十二娘才不懂,手上挽了一個劍花,走到公孫大娘身邊,接過一條帶子,替公孫大娘綁袖子。
公孫大娘問道:“怎麼?不高興了?”
“與師父說了也不信,郭元良他們就不是好人。”李十二娘嘟囔道,“師父是給聖人舞劍的,卻給他們舞劍。”
“奴牙郎豈有好人?可人家對你有恩亦是不假。”公孫大娘道,“為師也不僅是給聖人舞劍,為師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長安街頭給苦哈哈們表演,一文錢一文錢地掙,如今老了,技藝差了,反而擺起架子來不成?”
“師父……”
“好了,去把郭二郎今早贈的那把劍拿來,再端壺酒。”
“喏。”
李十二娘應下,依言去拿了劍。
那劍很沉,用料足,鑄造得也極好,劍柄上雕的是梨花,鑲的綠鬆石,工藝很是精美……就像聖人賜給師父的鎏金團花紋六曲銀盒,據說是範陽節度使費了大力氣鑄造的。
她持著長劍,轉到側院,招過一個女婢,問道:“能否給我一壺酒,烈酒。天冷,我師父舞劍前要暖暖身子。”
“是,供奉稍待。”
李十二娘便等著,忽然,她餘光落處,恰見到花廳後麵有兩個漢子忽然捂住了另一個婢女的嘴巴將其拖到後院。
她想都沒想,就快步往那邊趕去。
粉壁後是一條長長的小徑,小徑後有一排廡房。她貓下腰,輕手輕腳從一間間廡房前走過,聽到了裡麵的動靜。
“招吧,管事已經查到你了,你是不是認識王彥暹?”
“是,三年前縣尉救過我的命。”
“是你藏了王儀?”
“沒……沒有……”
“還狡辯!後進院的鑰匙已經從你屋裡搜出來了,他躲在哪裡?”
“我……我說了,你們能饒我嗎?”屋中的婢女已經大哭起來,泣聲道:“翠兒隻是犯了小錯都被杖死了……我……我還能活嗎?”
“賤婢,有的是辦法讓你招。”
“啊!不要……”
裡麵“嘶”的一聲響,李十二娘當即踹門進去,也不拔劍,隻用劍鞘就以一敵二擊退那兩個壯漢。
“你快走!”
那婢女當即就跑,跑到院門處,卻是撞在一人身上。對方直接便捉住她的頭發,一巴掌抽上去,將她抽得滿嘴是血。
“賤婢,帶下去。”
“喏。”
廡房中,李十二娘才打退那兩名大漢,躍過屋門一看,小臉當即便繃了起來。
“這不是公孫大娘的弟子嗎?”郭元良笑著,把手比到膝蓋以下,道:“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才這麼高,是我給了你一塊定勝糕,救了你的命。”
他抬手一指李十二娘,調侃道:“小不丁點大就不知道有多饞,看見吃的都走不動道。”
“饞”這個字入耳,李十二娘有些生氣,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可惜,我沒看出你是個白眼狼。”郭元良道:“我這輩子救人無數,最不該救的就是你,真是一點忙都不肯幫啊。”
“你把她給我放了!”
“我送出去的人,闖了禍,我得負責到底,對周縣令是這樣,對公孫大娘也是。”
說著,郭元良的臉色鄭重起來,道:“你不懂事,就彆多管了。我隻提醒你一句,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負義,是要遭世人唾棄的。”
下一刻,有端著酒壺的婢女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