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燈籠
“不交糧!”
一柄鋤頭倏地揮舞而過,握著鋤頭的農夫堅決而又麻木地呐喊著。
他當了逃戶,把自己以及兒女賣掉本就是為了不交糧而求一口吃的。雖不知主家是如何與他說的,但縣尉跑來清丈田畝確可以說是想讓他重新交糧。
“你沒交糧嗎?”薛白反迎上前一步,喝問道:“你種了一年地,給你主家交多少,伱留多少?!”
那農夫顯然聽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以頑固的眼神回瞪。主家與他說的,他不是編戶,不歸縣衙管,不必害怕縣尉。
鋤頭高高揚起,作勢要砸在薛白頭上。
上百人氣勢洶洶地呼喝著,望能以這滔滔民意嚇退這個毛都沒長齊的縣尉。
“退開!”任木蘭連忙大喊,揮舞著一根破哨棍。
薛白倒不必讓這些孩子保護,伸手拉住兩個擋在他麵前的孩童。
“縣尉小心暗刀子。”
“嘭”的一聲,薑亥一腳把身前大漢踹開。
“我才剛來偃師,不是嗎?”
柴狗兒從懷中掏出一個酒囊,遞在齊醜手裡,賠笑道:“帥頭,彆生兄弟的氣嘛。”
薛白隻帶了薑亥,跟在任木蘭身後往城西走去。
五指嶺,也就是伏羲山、浮戲山,屬於嵩山餘脈,在偃師縣境外,處於河南府都畿與鄭州的交界處,盜賊橫行。
“娘的。”薑亥站在門外啐了一口。
薑亥不管旁的,瞪向薛嶄,問道:“還看?!”
“噗。”
寒光一閃,刀勢準確地從關節骨貫下,胳膊掉在地上,碗口大的傷口裡血“滋”地噴出來,噴在另一個漢子臉上,之後才是駭人的慘叫聲。
“縣尉。”
薛嶄二話沒說,抬起橫刀,“噗”地捅進那個因斷了胳膊還在地上打滾慘叫的漢子心口,了結了他的性命。
她上次就沒有說這些,這次則是看縣官派人要對付他了,才更加相信了他一些。
薛嶄不耐煩地站在那等著,目光一轉,落在齊醜手裡的酒囊上。
“燭台,你們彆說話了。”
殷亮往門外看了一眼,趕到薛白身邊,小聲道:“郭渙也該過來了才對,此時還沒來,估計他也亂了陣腳。”
“維護一方平安乃縣尉分內之事,郭錄事勸我息事寧人……莫非與妖賊有關?”
一句話過後,他意識到自己多說多錯了,再一抬頭,更是發現,薛白正以審視的目光在緊緊盯著他。
“與老百姓無關,是有些妖賊要刺殺我。”薛白道,“我懷疑他們與驪山刺駕的妖賊劉化有關,打算嚴加審訊。”
薛白又問道:“你們怎這般大膽,敢跟蹤麻瞎子,還敢衝上來護我?”
他既不是無賴,也不是官差,他是個兵,要鬥毆他不會,隻會殺人,且隻會戰場搏命的殺人技,講究快準狠。
下一刻,破風聲起,已有人衝薛白揮了一棍。
“你知道,王儀手上有什麼證據嗎?”
薛白問道:“你為何名叫盆兒?”
“啊……啊!”
來不及了,麻瞎子縱身一躍,“撲通”一聲,跳進了冰涼的伊水。
人們驚呼著,停下手中的動作。
薛白問道:“怎麼知道那是酒壺的?”
“有些事不必拘泥嘛。”郭渙道:“年節之後,也就是天寶八載了,開春之後,明府保薛郎一個赤縣尉,如何?”
“郭老頭看著笑嘻嘻,縣裡壞事都有他一份,縣尉你可得小心。”
城西南隅佛寺林立,顯出安靜詳和之感。
“帥頭要用刑,還不快去拿鑰匙。”
薛白考慮了一會,為難道:“可聖人交代的差事……”
殷亮見過死人,卻很少見這麼新鮮的斷肢,微微有些不適,正想著薑亥下手是否太重了些,一轉頭隻見遠處有個獨眼大漢轉身往河邊跑。
彼此落座,郭渙笑道:“一些刁民,讓縣尉受驚了,看來,他們是對清丈田畝一事十分抗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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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廨。
“哈,是年輕,帥頭你家娃也有薛嶄那般大吧?”
任木蘭好不容易安撫了這些小子,撓了撓腿,抬頭看向薛白。
又問了些縣裡的情形,出乎薛白意料的是,這些孩子對偃師縣相當熟悉,碼頭上的事也如數家珍。
“再打酒來。”
“先讓廚房送吃食過來吧,多弄些。”
薛嶄翻眼狠狠一瞪,道:“收拾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小巷裡伸手不見五指。
齊醜卻未顧得上責罵他,嘟囔道:“娘的,年輕人下手就是沒輕沒重……”
薛嶄也不客氣,接過就往嘴裡灌,一口氣把整囊酒全喝了,猶覺不過癮,從懷裡摸出一小串錢來丟在桌上。
任木蘭一旦吃飽,又恢複了警惕,再次打量了薛白一眼。
聊了一會,吃食到了,大盤裡擺著一隻燒鵝,配著蔥餅,眾孩童不由歡呼起來。
“哦?呂縣令不為自己的官途考慮,卻一心為我籌劃,讓人感激啊。”
薛白卻又問道:“但我聽聞,王彥暹有個仆從王儀,帶著關鍵證據逃脫了。他若把真相捅出去,又如何?”
任木蘭這才應道:“阿波姐可能會知道。”
扶起全福,他遂吩咐將拿下的十三個“刺客”帶回縣署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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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白轉回尉廨,隻見任木蘭等人已經風卷殘雲,把燒鵝與餅吃得一乾二淨,連骨頭都唆成了白色。
比如宋勉說話時的態度,顯然是看不上郭萬金,這些人雖然合作牟利,彼此間卻未必友誼深厚,很可能是有某一樁大利益將他們綁在一起,且比一縣之田畝還要大……
“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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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讓殷亮把這些人帶到後麵去,獨自在前屋見了郭渙。
“不急著去,把人犯先給我掛起來。”
任木蘭道:“他爺娘不要他,放在木盆裡從伊水上遊漂下來,被興福寺的小老僧撿了,送到養病坊。”
“回來了!”
同時全福已挨了一棍,有人拔出匕首向全福撲上,竟是還把他當成王儀,光天化日,當著縣尉的麵猶想殺人滅口。
“是,是。”
“我送郭錄事。”
“我帶縣尉去,縣尉換一身衣服。”
“我們救了阿儀哥以後,又沒有錢,又沒有藥,就把他藏在阿波姐那裡。”
奇怪的是,這些人怎會大費周章找一個奴仆?真就怕了他把他們侵吞民田、迫害百姓的證據呈到聖人麵前不成?他們看起來就不太在乎。
“那是唐玄奘了?”
“薛郎準備好升遷吧,小老兒就不打攪了,告辭。”
其實他平常也是這般一副誰都欠他阿爺八百吊錢的怨種樣子,但之前旁人隻覺得這孩子好笑,今日才意識到他是真有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