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背郭
傍晚,宋勉離開了首陽書院,回到他在偃師城內的宅邸。
還未來得及坐下,卻聽得縣丞高崇來訪,讓他有些訝然,轉念一想,臉上還浮起一絲譏嘲。
陸渾山莊的田畝稅賦之事,自然離不開縣署,另外,因為高崇那位義弟高尚,宋家確有在漕運走私之事上分潤一份利益。
但若論個人交情,宋勉自詡溫潤文雅,看不上高崇這種不知收斂的人。
“高縣丞,稀客。”
“我聽聞宋先生捐了三千貫,補稅額的缺口。”
宋勉謙虛一笑,道:“這筆錢對陸渾山莊亦是大數目,捐了便是。”
高崇單刀直入,問道:“為了請縣令幫你兄弟促成與張家小娘子的婚事?”
宋勉笑容凝固,不太高興,道:“我隻是個教書匠,高縣丞莫非有公事找我?”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了,為了攀附張家,被人欺瞞利用,毫無察覺。”
“高縣丞,說話還是注意些分寸為好。”
高崇頗看不上宋勉故作清高的樣子,皺眉道:“依我看,張三娘之事是個局,薛白要借此掌權,唯你們兄弟像隻咬鉤的魚。”
宋勉與高崇不過是利益往來,倒不至於因為幾句話耽誤了宋家借聯姻提高門第的大事,聞言笑而不語。
高崇則心知宋勉不傻,而是貪心,要讓其相信,首先得要打破其攀親公卿的幻想。
“此事太過湊巧、可疑。我問過,沒有任何人起意去掠賣張三娘,那為何她會從伊河到偃師縣?隻有一個可能——主動來的。”
“是嗎?”
“我不必騙伱,你自己想,驪山刺駕案才過去三個月,何必做這等事?可見這是一個局,張三娘就是為了幫薛白,為他做到以身涉險的地步。”
“怎可能?”
“死心吧,不論如何,你兄弟攀不了高枝。”高崇當頭棒喝,臉色冷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又道:“彆再給我搗亂,你此時捐稅,隻會讓薛白收買人心。”
宋勉道:“你說的這些,連呂縣令都不信。”
“他不是不信,是軟弱。他一心隻想著平息事端,不惜推出郭萬金去頂鍋,卻不想想,今日是郭萬金,明日便輪到他了!”
“縣丞待如何?”
“郭萬金很快會親自來向張三娘解釋,我也會徹查此事,揭破薛白陰謀便是。”
“知道了。”
高崇這才點點頭,離開。
帶著些蠢人做事他也累,呂令皓軟弱、宋勉短視,想來隻有郭萬金在此事上被薛白逼到絕望,願意冒風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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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勉送走了高崇,站在那思忖著。
過了一會,他的兩個妹妹回來,一邊走,一邊拿著一塊帕子在討論上麵的花樣,嘀嘀咕咕地很是興奮。
“見過阿兄。”
“你們今日見到張家小娘子了?”
“是,不愧是長安來的公卿仕女,真是見多識廣,吃穿用度眼界極高呢。”
宋勉問道:“如何個高法?”
“阿兄看這一塊帕子便知曉了,真絲大錦,花色層次豐富,緯線用的是純金線,繡的還是宮中殿宇,這帕子可是貢品,是貴妃賞賜給張家小娘子的。”
宋勉沉吟著,問道:“你們覺得,這位張家小娘子是否有可能……癡心於薛白?”
“噗呲。”
反而是她的兩個妹妹姿態有些不對起來,扭捏了一會,笑道:“瞧阿兄說的,張家小娘子那模樣,一看就是還情竇未開。”
“是嗎?”
宋勉原本被高崇勸說得已理智下來,此時那攀附高門的心思再次活泛。
待到宋勵回來,兄弟二人商議了此事。
“可不能信這些鬼話。”
宋勵想到張三娘身份高貴、長得又嬌俏可人,腦子一熱,根本就不信高崇的說辭。
“阿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高崇故意綁來張家小娘子,想讓他的人英雄救美,甚至生米煮成熟飯。結果事情敗露了,他反倒把罪責推到薛白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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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兩個夥計正帶著伊波沿著洛河西向,到了洛陽城道德坊。
“籲。”
馬車緩緩停在杜宅門前,伊波下了馬車,轉頭四下一看,隻見街坊上行人如織,暫時還未發現她熟悉的身影。
但她雖未發現,街角卻有一個乞兒正躲在暗處偷偷看著她。
“你們盯著,我去找阿儀哥。”
這乞兒把破碗裡的兩枚錢幣揣了,臟兮兮的腳板拍著冰冷刺骨的雪地,跑出道德坊,竄過洛陽繁華的街巷,拐進了一條黑暗的巷子。
巷底的破屋前有一輛破板車,上麵堆著糞桶,臭氣熏天。
“嘿,劉大已經回來了。”
乞兒進了屋子,隻聽劉大正在與王儀說話。
“錯不了,府署、縣署,好多人在聊哩,薛縣尉把一個掠賣良人的地方給端了,事情鬨得大了,個個都不懂怎麼收尾……狗娃也回來了。”
乞兒狗娃道:“阿兄,我到杜家門外,見到伊波姐了。”
說著,遞過他用乞討來的錢買的胡餅,他一個,王儀一個。
“嗚!”
王儀還未答話,被綁在那、堵著嘴的杜五郎已呻吟起來,王儀遂拿掉他嘴裡的布條。
“呼,堵得我嘴都酸了。”杜五郎長出一口氣,問道:“帶吃的怎不給我也帶一份?”
狗娃笑嘻嘻道:“怪我?怪沒人給我施舍吧。正好把你餓得沒力氣了,你跑不了。”
杜五郎的肚子“咕”的叫了一聲,道:“你們也太窮了,問我阿爺要點錢來買吃的也好。”
實在是沒忍住說了這兩句沒用的,他方才說起正事。
“王儀,你也看到了,我沒騙你,薛白是個能信得過的。你得信他,我們把證據交給他。”
“為何不是交給你阿爺?從四品高官。”
“我阿爺……他辦不了這些事。”
王儀親眼見過王彥暹遭遇背叛,十分謹慎,今日卻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信薛縣尉。”
他眼神裡卻浮起了憂色,道:“但我現在也很擔心他。”
“為什麼?”
“他太急了,剛到偃師,立足未穩就出手,那些人心狠手辣,根本不按規矩來,萬一直接動手殺了他。”
杜五郎見王儀是個有主意的,直接就問道:“怎麼辦?”
王儀連胡餅也顧不得吃,握著它起身,以跛了的腿踱步,沉吟道:“一則,得去提醒薛縣尉小心防備;二則,得儘快想辦法把證據遞給韋府尹,請他從洛陽調動兵馬。”
“調動兵馬,這麼嚴重?”
“偃師漕幫的李三兒看著笑模樣,實則是個亡命之徒,若無兵馬鎮壓不了他們。”
“那韋府尹可信嗎?”
王儀點點頭,道:“我在洛陽觀察了兩個月,可確定韋府尹與那些人不是一夥的。”
“你把證據給我,我讓阿爺去請韋府尹。你可不能去偃師,那些人等著捉你,還得我去。”
“證據不在我手上。”王儀道,“但我也是證據之一,我去見杜使君……伊波就在杜宅,可見他會見我。”
“好。”
杜五郎看起來迷迷糊糊,真到關鍵時刻卻也爽快,道:“我阿爺肯定會見你,你快放了我,我馬上去提醒薛白。”
狗娃問道:“阿兄,能信他嗎?”
“信他。”王儀道,“解開。”
到了這一步,他亦乾脆,將手裡的胡餅往杜五郎手上一遞,道:“讓船夫篙伯送你去……你就不擔心我搬不來救兵害你死在偃師?”
“我也信你啊。”杜五郎胡亂把身上的繩索拋開,揉了揉發麻的手腕,“走了。”
正要出門,卻又被那掏糞的劉大給拉住,推進糞桶裡。
“老漢送你到船上。”
糞車推到洛水邊已是傍晚。
杜五郎躍上小船,抬眼看去,隻見星光照著洛河,波光粼粼,這是長安沒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