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悌怕冷,拉了拉身上的厚皮毛大氅,馬上有人關上了門窗,把爐火再燒旺些。
“自阿兄置陸渾山莊以來,迄今三十餘年了。老朽隱居於此,縣官來了又走……見得多了。”
說著,老人吹了吹爐子上的灰。
divcass=”ntentadv”小小的動作,表露出來的態度卻很清晰。於他而言,高崇、郭萬金就是偃師縣的灰,一吹就被吹掉了,可見這地界真正的主人是他。
另外也表示,宋家絕對沒有參與到造反之事上。
薛白點了點頭,以示聽懂了,一切儘在不言中。
“縣尉可有事要問老朽?”
“想問一問郭萬金私鑄銅幣一事。”
“大唐開國便對此事管治嚴苛,敢有盜鑄者身死,家口配沒。然而前朝流弊,私鑄蜂起,屢禁不止。究其根本,大唐盛世、繁華昌榮,市間官錢遠遠不足……”
宋之悌說得慢吞吞的,好一會兒才說到了關鍵之處。
“老朽年輕時,私鑄銅幣蔚然成風。直到開元中,聖人多次下旨,嚴禁此事。”
薛白猜想,宋之悌應該是很早就有私鑄銅幣,一直開元中期,朝廷管治更嚴了,方才轉到暗中。
繞來繞去沒意思,他乾脆直接問道:“官錢不足,宋家可有為彌補此事,幫忙鑄幣?”
宋之悌笑了,似乎在笑這說辭。
此處都是宋家的人,若要除掉薛白,隻要將他往首陽山下一推也就是了,倒沒什麼不敢說的。
“這家業,維係得不容易啊。”宋之悌歎息道。
雖沒有回答,又已經回答了。
他年紀大了,說了這麼一小會話就累了,閉目養神。
之後的事,便由宋勉當著幾個長輩的麵與薛白談。
“縣尉查此事,為了什麼?”
薛白此前隻有推測,也是到此時才真正確定私鑄銅幣背後的真相,宋家才是鑄幣的,郭家負責販售,高崇以縣官身份保駕護航。
他反問道:“我若不查,你們能給我什麼?”
宋勉聞言笑了一笑,道:“那看縣尉想要什麼了。”
“錢,權。”薛白回答得很乾脆,道:“我不妨先說我能為你們做什麼……郭萬金、高崇死了,漕運對你們而言不再安全,不論運原料進來,還是把銅幣運出去兌換,你們都不再方便,我能替代他們。”
“縣尉隻怕替代不了郭萬金。”
“是嗎?”
“他運來輕貨、糧食、奴隸,無所不有,縣尉也能像他一樣到江淮、揚州采買嗎?”
“能。”薛白道:“莫忘了我身後站著虢國夫人府,在長安我的產業也不少。”
宋勉看向宋之悌,隻見老人似乎睡著了,沒有反應。
這一個小動作,薛白開始占據更多的主動,道:“可還需我證明我能替代高崇為你們打傘?”
“縣尉能早些把郭萬金一案了結?”
“能。”
山頂上風大,風把窗子吹動,宋勉聽到響聲,轉過去看了一眼,顯得有些緊張。
“縣尉要什麼?”
“慢慢來吧。”薛白道:“我想先得到高崇的權力,你們可知他的鐵石是從何處來的?”
宋家眾人對視了一眼,宋勉遂回答起來。
“郾城。”
“郾城的何人賣給他的?”
宋勉也不正麵回答,道:“大唐礦冶屬少府監掌管,有銅冶九十六、鐵山五座、錫山二座、鉛山四座。但也允許私人開采,官府征收開采稅,十稅其一,郾城的鐵山便屬於私人。”
他答了一大堆,等於沒答,顯然是信不過薛白。
薛白道:“我若真要從官麵上查,一封書信到長安,哪怕費些事,總能夠查到,宋先生何不直言相告?”
“郾城有一人名叫樊牢,出身旁枝末戶,但也讀得詩書。開元初,在懷中府為胥吏,開元十年以後,懷州連旱數年,聖人免百姓租庸調。到了開元十四年,官府征收積欠的稅賦,百姓抵抗,更有刁民殺了差役,樊牢奉命捕捉,但因私放了賊首,反遭拘拿。當時的懷州刺吏李公很欣賞他,便放了他。樊牢回了郾城,糾結了幾個亡命徒,打著李公的旗號,占下了一座鐵山。”
“想來當時他還沒有賣鐵石給高崇?”
“高崇是天寶三載才到偃師的,但他們早年都曾在懷州,當然相識。”
薛白於是知道,高崇沒有說實話,又隱瞞了此事。
如此可推測到高崇、高尚、樊牢,原本都是在懷州的舊相識,因為各種事情,包括李齊物被打壓,對朝廷有所不滿,做些鋌而走險之事。
走私鐵器、私鑄銅幣可能在開元中就開始了,但真正牽扯到造反,應該是天寶六載高尚進入安祿山幕府以後。
薛白從懷裡拿出五枚嶄新的銅錢,道:“這是你們鑄的?工藝不錯,但加了錫、鉛、沙等雜物,重量雖與官錢相差無幾,肉眼還不好分辨,但含銅量少。”
宋勉接過看了一眼,微微眯眼,但還是習慣性地搖手否認。
薛白問過殷亮,唐代鑄錢技術難度很低,用的是“母錢翻砂鑄造法”。
因此,他本以為是如樊牢這樣的礦主私鑄的銅幣,卻在郭萬金家中搜出大量的嶄新的錢幣;正懷疑是陸渾山莊有人鑄錢,卻又遇到了大手大腳花銅錢的刁庚。
到今日追問之下,薛白才有了想法。
“我猜猜看,銅礦該也是在郾城,因屬於官冶,監管嚴苛,不能就地鑄造。樊牢盜采銅礦,賣給你們,郭萬金則利用洛河運來錫、鉛。鑄幣需要水力鼓風,你們莫不是在邙嶺山陰鑄造?”
宋勉笑了笑,他透露了大部分的信息,薛白能猜出來實屬正常。
“有件事得說清楚,我們隻買銅鑄幣。後來他們走私鐵石,與我們無關。”
“好,算我一份?”
宋勉問道:“如何能相信薛縣尉?”
薛白道:“我可以用縣署的錢糧來買下鐵石鑄農具,這筆錢糧可分為三份,我,宋家,樊牢,每人一份,我的那份你們可以以銅幣給我。我剛剛接替高崇,這第一樁買賣,就當交個朋友。”
宋勉點點頭,認為這種辦法,比與高崇合作還要安全得多。
說心裡話,他非常不喜歡高崇把鐵石運到邊鎮去賣給節度使。
“縣尉可能夠利用虢國夫人府的名義,把銅幣換成輕貨財寶?”
“可。”
宋勉問道:“縣尉打算留下點什麼,好讓我安心?”
這是在陸渾山莊,他才敢坦言直說,但誰知道薛白離開以後會怎麼做。
“不必了。”宋之悌原來沒有睡著,閉著眼,緩緩道:“老朽信薛郎是真心合作。”
薛白確實是很有誠意,於他而言,飯要一口一口吃,他得先把嘴裡的消化完。
一家之主都開口了,宋勉雖有不安,還是應道:“好。”
他端起酒壺,擺好桌上的幾隻金杯,倒上美酒,將其中一杯遞給薛白。
“共飲了此杯,往後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薛白並不擔心宋勉在酒裡下毒,要有權力必須鬥爭,但鬥爭奪權之後,牟利才是人間常態。
於是幾隻金杯碰在一起,眾人對視而笑。
他們立在首陽山之巔,俯瞰人間,像是在享受一場饕餮盛宴,共同飲儘一杯酒,則像是邀薛白一起入宴了。
薛白會好好吃的,一口一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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