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首陽晴曉
山中景色優美,杜五郎與薛運娘說話時不自覺地牽了手,聊著樹梢上嘰嘰喳喳的鳥是什麼鳥。
走著走著,遇到薛白與李季蘭,正在談論詩詞的兩人回過頭來,目光便落在了小夫妻牽著的手上。
“嗯?看我們乾嘛?”
薛運娘有些害臊,想把手抽出來,杜五郎難得有些硬氣,就拉著不放。
正兒八經成過親的,他又不怕人看的。
再往前走,李騰空在那等了一會兒,待他們四人過來,李季蘭、薛運娘便自然而然地圍到她身邊說話。
“騰空子,方才薛郎送了我一首好美好美的詩……”
薛白則與杜五郎在後麵小聲地說話,道:“我看宋家子弟以宋若思為首。你去與他牽個線,說楊氏商行想買下陸渾山莊。”
高門大戶占田地也得辦個書契,兩匹絹買百畝田,他道德標準總不能比這還低了。
杜五郎不太情願,問道:“非要我去?”
薛白道:“你去與他過招看看。”
“他對你態度不好是吧?”杜五郎歎道,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過招就過招吧。”
幾個年輕人邊走邊聊,過了一會,隊伍往首陽山上而去,登山眺遠乃是此間勝景之一。
前麵,楊齊宣與宋若思說著話,學識上的差距漸漸就顯出來了。
宋若思來往的都是李白、崔灝這等一代文豪,總不能與楊齊宣聊些走雞鬥狗之事,沉默著,擺著一副哀容在前引路。
杜五郎見這機會,便過去與宋若思搭話,一邊走一邊心裡還犯嘀咕,覺得這事就像是高門大戶把農人逼到走投無路了強買其田,但名門子弟畢竟不是無知愚民,哪能這麼容易就被說服?
他甚至覺得,宋若思根本就不會搭理他,倒沒想到,上前報了姓名,對方頗為客氣。
“五郎之名,我在長安也曾聽過。”
“啊?我在長安是有一點點薄名,那個,我家裡在豐味樓有些分紅,也算是在給虢國夫人經營產業……”
~~
李季蘭回頭看了一眼,見薛白身邊沒人陪他說話了。自然而然緩下腳步與他並行。
“為何薛郎總能隨口作出韻味悠長的詩來?我反複咀嚼,猶覺口有餘香呢。”
“季蘭子才是真正會寫詩的,我不過是運氣好。”
李季蘭原本就麵若桃李,此時被誇一下更加臉紅,問道:“薛郎可還想要再寫本戲文?”
最近又不巴結李隆基,薛白肯定是不打算寫的,但聞言還是想了想,認為下次若要寫,可以寫個《梁祝》,遂與她先談論起來……
說著話,他時不時看向走在前麵的李騰空,意識到今日都未與她說話,其實也是想搭腔幾句的。
但李騰空一直與薛運娘挽著手小聲聊天,他總是沒有合適的機會。
反而是走在前麵的杜五郎與宋若思談得漸入佳境。
“我能不能問一下,宋家是出於何種考慮,把輞川彆業賣給了摩詰居士?”
“王摩詰非常喜歡輞川,問了許多次。”宋若思應著,心念一動,感受到了言外之意,“當時,我大伯過世了,家中子弟多在外任官,無人打點彆業。”
這就是過招了,杜五郎打起精神,道:“考慮得對呀,打點這麼大的彆業,多費心神啊,陸渾山莊比輞川彆業還大點吧?”
“差不多,輞川彆業二十六萬畝,陸渾山莊二十四萬畝。”
“啊?”杜五郎吃了一驚,氣勢有些被壓下來,“這麼大?”
宋若思點點頭,撫著長須,若有所思。
杜五郎問道:“宋家祖籍就在偃師嗎?”
“不,在虢州。”
“家中還有祖宅嗎?”
“有,一座老宅,幾畝薄田。”
杜五郎有一點點緊張,邊走路邊搖擺著身子,道:“要我說,宋太公葬得太簡單了,不如遷回祖籍厚葬,方為孝道。”
宋若思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向遠處家中幾個兄弟。
這一下沒能沉住氣,落在了杜五郎眼裡,他不由漸漸自信了起來。
“宋公接下來守孝,待在首陽山中,不如待在虢州,而且等到複官又要守選,可得花許多錢打點。如今宋家人丁單薄,與其再把錢用在打點陸渾山莊,不如趁著還沒衰敗,賣一筆大價錢?”
“衰敗嗎?”
“我與高適是好友。”杜五郎底氣不足,但還是這般道,“高適就長居梁園,說梁園已經衰敗。李白也有首詩嘛,那什麼……”
宋若思仰頭長歎,吟道:“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儘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是啊,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嘛。”
杜五郎也不知有沒有說服宋若思,隻覺得對方沒有很排斥賣掉陸渾山莊。
走了一會,到了閱岩亭,登高而望,大好河山皆在眼底。
……
杜五郎轉向薛白,說了他與宋若思的言語過招,末了道:“真是奇怪了,他難道是一點兒也沒想過宋家之變有蹊蹺嗎?”
“就像被高門大戶弄得家破人亡的農民多了,有幾個去報仇的?人都實際,得考慮往後的生活。”
“唉。”
“宋若思為人如何?”
“還不錯啊,文人氣挺重的,他也沒有說佃戶和田畝那些事,倒像是願意把陸渾山莊賣給我們。”
“也不是他說賣就賣的。”薛白淡淡道。
陸渾山莊眼下還不是宋若思的,是要由薛白決定讓誰繼承,誰才有資格作主賣。
“告訴宋若思,隻要他願意賣掉陸渾山莊,我會給他一筆錢,足夠他三年守孝之後謀官。同時,宋家私鑄銅幣之事也過去了,不會再有任何人追究。”
杜五郎很快也想到了關鍵之處,問道:“可他的兄弟們如果不答應,怎麼辦?”
“誰答應,誰繼承。”
“這能成嗎?伱看他方才對你的態度多倨傲啊。”
杜五郎對此很懷疑,覺得宋家兄弟們但凡有些骨氣,都會團結起來與薛白對著乾。
他想看看宋若思是什麼反應,但對方竟沒有去與兄弟們商議,而是在與楊齊宣夫婦聊了一會兒之後,整理了衣袖,往李騰空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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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騰空登上閱岩亭,向北眺望,目之所及,能看到黃河以北的群山。
那邊大概是王屋山,她在偃師待不了幾日就要過去了,折騰來這一趟,卻還沒與他說上幾句話。
身後腳步聲響起,看地上的影子,是個男子過來。
“騰空子。”
聽得這聲音,李騰空心中失望,應道:“宋公。”
“萬莫如此客氣,我與楊參軍夫婦平輩相交,你喚我道號冥修子即可。”
宋若思報了道號,本以為李騰空會問一句他也有道號,沒想到她隻是淡淡點頭,又繼續看向遠處。
“方才聽十一娘說令堂姓宗?與李白的妻子是同族?哦,我與李白亦是好友。”
李騰空漫不經心地轉過頭,見薛白就站在不遠處向這邊看來,兩人目光對視……薛白沒說話,眼神還避開了。
她本是心境淡泊的清修之人,此時卻莫名心亂,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轉身走開,完全忘了身邊還有人在與她搭話。
宋若思一愣。
他真的是對李騰空一見傾心,神魂顛倒。深知現在若不把握,以後連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哪怕知道時機非常不適合,還是追著道:“騰空子且慢。”
“宋公何事?”
這是大唐,風氣豪放,李騰空的師父玉真公主尚未嫁人就有了孩子,而宋若思雖比楊齊宣略長幾歲,官位卻也高於楊齊宣,自詡風度翩翩,是配得上李騰空的。
略略猶豫之後,他開了口。
“其實我發妻亡故多年,我未曾再對旁的女子動過心,直到見到騰空子……”
周圍還有旁人在,聽到這話都呆愣了一下,驚訝於宋若思如此大膽。
李騰空十分窘迫,再次看了薛白一眼,隻見他也是一臉詫異的表情,但還在沉默著。
她莫名就有些惱他。
“彆說了。”
很不高興地這般喝了一句,李騰空直接走開。她的性子,還從未有這般發火的時候。
宋若思還想說話,皎奴已是抬起刀鞘擋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十一娘則是不滿地道:“你也太無禮了!右相府的女兒,豈容你這般唐突?”
楊齊宣一開始與宋若思親近,此時卻已疏遠,微微譏笑著,拉過妻子道:“宋兄不過是表達愛慕,無妨的。”
“他守著孝……”
“宋之問還向武後求歡,這家人一個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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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眾人宿在陸渾山莊。
宋家子弟都是剛回來的,並未完全意識到府中管事對他們的吩咐陽奉陰違,大小事務都由薛白安排。
晚膳後不久,一身管事打扮的胡來水走過長廊,到客院見了薛白。
胡來水是豐味樓培養的夥計裡較出色的一個,初到偃師在假扮成張三娘子護衛時有過幾句機敏的對答,之後扮成樊牢的人,來試探高尚的態度……算是被培養出來能開始做事了。
“郎君,宋家那幾個聚在一起商議了。”
薛白問道:“說了什麼?”
胡來水道:“其中確有幾人聰明且強勢,已經發現了不少痕跡,認定是郎君在對付宋家。”
薛白還真有些好奇,問道:“他們打算如何做?”
“打算推舉一個家主,到長安右相府告狀,宋若思官位最高。”
“他想當這個家主嗎?”
“他很想,一直在說服幾個兄弟。”
薛白道:“讓他來見我,把樊牢也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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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李騰空與李季蘭同住一個屋子。
“騰空子,你就彆生氣了。”
李季蘭一直在溫言軟語地勸說,道:“那人雖然冒昧,聽聞宋家家風如此,但你既不喜歡,誰也不可能強求。再說,有人仰慕你,其實是好事呢。”
李騰空卻不是因這件事不高興,被勸了好一會兒之後,忽然問了一句。
“你喜歡薛白嗎?”
乍聽這一句話,李季蘭驚慌不已,背過身去。
她雙手摸了摸臉頰,輕扇了兩下,低聲道:“薛郎已有婚約了。”
“是啊。”
“我就是覺得,能多和他待在一起就很好啊。”李季蘭低聲道,“不求能成一對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