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老奴聽說一個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說,安祿山派人追上薛白,將他殺了。”
他略作沉吟,之後淡淡一笑,道:“太真說錯了,是有了大唐盛世,才有了這些詩句。”
“沒有太白兄的官大。”
楊玉瑤眼神立即不同起來,道:“招她過來。”
“他誆我們過來,沒讓我們見到薛白,卻讓我幫忙請托,讓他進了玉泉院。”
“是,郎君誆了個吏員下山,我們已控製了他,郎君需要他為我們做事。”
“有女冠始終盯著你看,你自是見了。”李白促狹道。
“如此說來,郎君利用了李騰空一遭?”
“太白兄欺我無知,女冠豈梳雲鬢?”薛白就不曾見李騰空梳過雲鬢。
一首用漂亮的小楷印成的詩句落在美目當中,讀來,口有餘香,這還不算什麼,但下一首也是那般的清新俊逸,然後又是一首,一首接一首。
她抬頭看向華山之巔,眼中閃過沉思之色,思忖著薛白到底要做什麼……
薛鏽脖子上還流著血,眼神裡卻是一片悖逆之色,一邊走一邊喝道:“事已至此,殿下還在猶豫什麼?!”
她想到,薛白也許要阻止封禪西嶽一事,好讓李隆基到時更容易承認南詔之事。
“朕隻是累了吧。”李隆基輕歎一聲,示意高力士休再多言。
“聖人。”
高力士猶豫片刻,輕聲道:“那是……”
“藍田驛。”
“孽子!”
杜妗這才點點頭,金仙公主與玉真公主是姐妹,一同出的家,用的牌符都是一樣的。
到時天崩地裂,滿朝文武皆在此,控製住他們,可扶慶王李琮登基;南詔的叛亂難免,他卻要借此將顏真卿送上相位;弑君者,則是安祿山,證據已準備好了。
他喃喃念了一句,有些疑惑道:“這裡是?”
“她?”
西邊,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到了玉泉觀前。
“聖人知我是誰嗎?”
“去了玉泉院,還沒回來。”
“我今日來,就是說真相。他在藍關養傷,傷好就會回來。”
“郎君親自在布置,一切順利。但有一件事得告知二娘……右相府的小娘子在仙宮觀。”
李白一生軟飯吃得多了,習以為常,侃侃道:“那觀名‘仙宮觀’,也稱‘仙姑觀’,乃是金仙公主修真之地。”
“你是誰?”
麵向南峰,薛白閉上眼,看到那位聖人身披龍袍緩緩走上了祭天壇。
“請聖人安康。”
其實,他更叛逆……
“做何事?”
若如此,新君在位,名臣任相,或會是一個提前鎮住亂局的機會。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他要在這華山之巔,送李隆基一枚長生不老的丹藥,在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達到最巔峰之際、在其封禪西嶽告祭蒼天之際,讓其升天。
“接下來隻要等南詔叛亂的消息傳回,他要的聲勢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時眾望所歸,他與顏公該可還朝主持南詔一事了。”
小吏回頭看了眼那些正在領饃的勞力,正要點頭,想起官長交代過不許出亂子,遂問道:“你們主人是一對父子嗎?來做什麼的?”
薛白笑問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罷。”
這個侍婢,最喜歡李太白的詩。
拈著信紙將它燒了,杜妗目露沉思。
“行個方便,我們到山下買酒食不易。”
“尻!”
李白搖動井軲轆,放下水桶,隨口說到。
不一會兒,玉井邊便響起了爭吵聲。
李白卻偏要在這壯觀的帝王功業前麵,舞他的劍,吟他寄情山水的詩,他寫的是神遊天上,實則世間萬事東流水,最後筆鋒一轉,憤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掃消沉之感。他做夢都想出仕實現抱負,也曾曲意迎合,最後卻總是恢複他的風骨,昂揚振奮、瀟灑出塵,氣概不凡。
薛白與李白如今便借住於此。
“聖人。”
然而,如此機密的程度,信上的內容卻很簡單。
李隆基情緒不高,擺了擺手,很快出了這間宮殿,也不把書卷還她。
刁丙這般與小吏說著,賠笑著,混進了那些領饃的勞力中,與他們一起蹲在宮觀外的圍牆下用了飯。
李隆基一愣,訝道:“朕豈會在藍田驛?朕在興慶宮飲酒。”
雖是埋怨,她也是溫溫柔柔的語氣,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認為薛白與杜妗有時做事太瘋狂了。
他駭然而逃,周圍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有的喚他“阿爺”,有的喚他“三郎”。
月光一黯,不知不覺中,天完全黑了下來。
那人於是倏地抬起頭,大喊了一句。
“聖人想看看這滿堂華彩,故而來了嘛。”有極為婉轉動聽的女聲響起,是楊玉環在說話。
煉丹爐下方的爐火熊熊燃燒,爐內正在煉的,是薛白提供的模模糊糊的配方,他希望能聽到“轟”的一聲,像是齊天大聖打破了煉丹爐,讓天庭看看叛逆的力量。
殺了那麼多妻子、兒子、孫子,他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李白這才想起沒問他的來曆,隨口道:“三郎當過官?”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他卻知李白又是在說笑,此事想必是有人幫金仙公主把那玉簪撈起來,送到了山下的玉泉,讓金仙公主自己發現。
“他還能瞞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訴我的事,卻是從來都告訴了你。”
杜妗搖了搖頭,說不上來,認為這樣太逾越聖人容忍的底線了。
“因貴妃說錯話了?”
“藍田驛,朕不想聽到藍田驛……你說有沒有可能,薛白是薛鏽的兒子?”
“因玉井深達地底,水味甘醇,絕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葉白蓮,服之可羽化登仙。”
~~
華山,鎮嶽宮。
而在首陽山的深處,離鍛鐵、製銅工坊還有一段路的地方,李遐周正在煉丹。
“是。”
李隆基猛地睜開眼,拚命順著氣,才發現方才是一場噩夢,驚得他渾身都濕透了。
“然後呢?”
這日是晴天,華山頂上是最適合看雲的地方。
淋雨一時爽快,末了,還得自己打水、燒水,洗浴驅寒。
“聖人所言極是。”
“計劃是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計劃是這般。”
“你說呢?若讓官長發現,我可交代不了。”
“可為何是華山?而聖人又恰好要封禪西嶽。”
“朕乏了,擺駕吧。”
他年輕時那英挺的麵容已經鬆弛,豪情壯誌早沒了,兩年間幾次遇到背叛,讓他原本寬闊的心胸也開始變得狹隘,隻有權欲更勝往昔。
所謂“真相”,就是她要讓事情最後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事先與楊玉瑤說過,彼此就會明白,如何去主導事情的走向。
杜媗也從顏宅回來了,將同樣的真相告訴了韋芸,姐妹倆由此都舒了一口氣。
“貴妃,貴妃。”
之後是“咣啷”一聲響,一個披甲執刀的身影緩緩走來,是薛鏽。
“太真在看什麼?”李隆基問道。
杜妗稍稍掀開一點車簾。
“忘年交,來華山修道成仙。”
“我有直覺,這次他沒有對我全盤托出。”杜妗喃喃自語道,“若依計劃,他不該與李白去華山。”
他飲著酒,坐在空曠而奢侈的宮殿裡,看著殿外的月亮。像是一尊神祇,在俯視著屬於他的大唐,仿佛他若對著那月亮照照鏡子,都能擋住人間清輝。
封禪在十一月,時間還很充裕。
楊玉環這才意識到聖人竟是事先並不得知此事,有些驚訝,美目一瞥,隻見高力士顯出些許為難的神色。
一向喜好詩詞的李隆基今日卻沒耐心看完這些詩作,一掃之後即抬起頭。
“我們登華山時,山腳有個女冠宮觀,你可見了?”
“皆自詡風骨,不識趣,朕不惱他們,反頗喜他們的詩作。”
“聰明。”
“便是讓人查到他與李白同遊,世人也隻會說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祿山。”
……
“阿翁……留下陪孫兒好不好?”
李隆基於是出了大殿,向在佝身掃地的奴仆道:“朕要回長安。”
“太真,你在哪?帶朕回去。”
刁丙給修建西嶽祠的一名小吏塞了兩串錢幣。
相比起來,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鬱的那個。
“什麼意思?”
李隆基竟是先淡淡掃了高力士一眼,伸手要過了那些書卷,展開來看了幾眼。
因一句詩,李白來了興致,也不管細雨蒙蒙,拾起樹枝便在院中舞劍高歌。
鎮嶽宮是一座道觀,名為“華嶽觀上院”,開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華山之中,以“鎮嶽”相稱。
“瑤娘,杜二娘來了。”
“金仙公主……”
薛白有一種伸手就能摸到雲朵的錯覺。
李白年逾五旬,難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氣,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麼興致一來就去做。
“薛鏽死在藍田驛,薛白卻在那寫詩,朕很……疑惑。”
——“不識廬山真麵目。”
楊玉瑤顧不得這些,道:“可以。”
刁丙道:“來找千葉白蓮的,若是有人能采到,我家郎君花多少錢都買下來。”
“放心。”杜妗道,“他會好好地回來。”
“下雨了。”李白提著酒壺走來。
她轉頭看去,見張雲容竟是哭了,正在拿手背抹著淚。
她盯著屋門,緊張地等著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來是個心機深沉的,來時神情嚴肅,教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安祿山派人追殺是真,但薛白沒死,受了傷,在藍關附近養病。”
“奴婢若能在藍田驛見他們作詩,真是……”
“是嗎?”
杜妗接過那封信紙,拿出隨手攜帶的書破譯了,內容很簡單,無非是安插他們的人進入修建祭台的勞工隊伍。
“聖人,沒事的。”高力士柔聲安撫道:“聖人隻是憂心國事……”
奇怪的是,楊玉環並不在這裡。
次日清晨,一塊冰涼的牌符便遞到了薛白手上。
夾縫求生、虛構身世、培植黨羽、經營偃師、揭發安祿山、直諫南詔之事……他做的每一樁事,都是為了最後的目標在準備,擋在他麵前的便是那個天子。
而天子,終於要離開長安一次。
薛白立在華山之巔,壓抑著心中的瘋狂,冷靜而仔細地思量著,之後睜開眼,俯瞰著關中以及正縮在長安城中的皇帝,留下了蔑視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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