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遮羞布
一隊快馬自西而來,馳入華陰縣城,直奔縣署。
為首的是個身穿袍、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馬的同時,將一份文牒丟給了門房。
“讓華陰令來見我。”
很快,王客同收到文牒,原是朝廷派侍禦史楊齊宣前來查辦西嶽祠失火一事,換言之,右相派女婿來處置後續了。
他匆匆趕到縣署大堂,隻見楊齊宣正倚坐在主位上,穿著鹿皮大靴的腳放在公案上晃著。
“下官……”
“帶李白來。”楊齊宣行事雷厲風行,乾脆利落。
王客同遂轉身向身後的吏員吩咐了,自己則留在堂上,賠笑道:“楊禦史一路遠來,下官還未為你接風洗塵,這就辦上案子了。”
“辦完案子再洗來得及,不複雜。”楊齊宣招了招手,讓王客同近前來,輕聲問道:“你這小小縣城中可有絕色?”
這次離開長安公辦,李十一娘不在,他有種如魚向海、如鳥歸林的自在感。
“楊禦史放心。”王客同頓時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像是被春風吹開的花一般。
他準備得很周全,長安官員們來,什麼都是不缺的。重要的是,楊齊宣還願與他一道風花雪月,那就代表著不會問罪於他。
沒想到,西嶽祠失火這麼大的一樁案子能輕輕放下。
不一會兒,李白被帶到了堂上。
“詩仙來了!”
楊齊宣這才把他的腳從案頭拿下來,上前,勒令獄卒把枷鎖解開,扶著李白,熱情道:“公事一會再談,我平生最愛太白先生的詩,得先敘這份私誼。右相之婿、侍禦史楊齊宣,見過太白先生。”
李白朗笑,問道:“楊禦史愛我哪首詩啊?”
楊齊宣微微一滯,答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琅琅上口的一首小詩念過,已算是敘了私誼,他屏退左右,讓李白坐下,開口說起公事來。
“太白先生在華山飲酒,醉後誤燒了西嶽祠,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右相請聖人開恩,流放你到巂州,巂州在劍南道,離伱家鄉不算遠,你便當還鄉一趟,等聖人下旨寬赦你,此事便過去了。”
說到這裡,楊齊宣還補充了一句,道:“我仰慕太白先生,求了丈人,才能有如此結果啊。”
李白一臉茫然,道:“但火不是我放的。”
“先生恰逢其會,就認了吧。”楊齊宣勸道:“若無人擔待,此案查起來,不知要牽連到多少無辜勞工。”
“是啊,西嶽祠失火,必是因那些勞工用火不慎。”王客同幫腔道:“為了這些無辜勞工,還請太白先生多擔待。”
兩人都是極好的說客,說著話,目光灼灼地看著李白。
李白於是灑然一笑,問道:“有酒嗎?”
“有!”
楊齊宣大喜,知這樁差事是辦妥了,道:“快上酒來,我與太白先生一醉方休。先生放心,此去巂州,一路遊山玩水,酒肉絕無短缺,等聖人寬赦,我必舉薦先生入朝。”
王客同也是鬆了一口氣,連忙安排人添酒來。
待酒來了,楊齊宣先上前接過酒壺,笑道:“那就請太白先生畫押,如何?”
他雖然一直帶著笑,心裡其實是看不起李白的,認為這就是個終日買醉的狂客,一點國事都不懂,偏想求功名富貴。
隻說西嶽祠之事的內幕,李白隻怕是一輩子都看不透,稀裡糊塗便背上了一個罪名。
“筆來!”
李白眼神中帶著看透世間的笑意,伸手搶過酒壺,仰頭便飲。
那邊楊齊宣、王客同還在吩咐小吏去拿筆墨紙硯畫押,李白已將一壺酒飲完了。
“酒,再來酒。”
王客同隻好再吩咐人端酒,這次直接端了兩壇。
堂上小吏們慌慌張張地磨著墨,李白則旁若無人地飲酒,甚是自在。畢竟楊齊宣都說了,就算流放也不是什麼大罪,他當然輕鬆了許多。
“墨磨好了。”
“太白先生,還請招供畫押吧。”
“好!”
李白飲儘酒壺中最後一滴酒,接過筆墨,轉頭一看,卻是往縣署外走去。
楊齊宣不由道:“這是做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你這紙太小,寫不下我李太白的狂放!”
他腳步踉蹌,要將他的大罪題在牆上,使天下人儘知。
楊齊宣知道這些詩人墨客喜歡在牆上題詩的臭毛病,也不再攔著,示意小吏捧著硯台跟上前去。
李白乾脆走出縣署,隨手用毛筆醺了飽滿的墨汁,肆意揮灑。
“虹霓掩天光,哲後起康濟。”
“應運生夔龍,開元掃氛翳。”
“……”
楊齊宣走了出來,抬眼看向那飄逸靈動的字跡,覺得這詩不好,不如李白彆的詩句琅琅上口。
“這詩是何意?”他低聲問了一句。
王客同便道:“是說聖人應運而出,一掃武周朝陰翳之氣。”
“懂了。”楊齊宣道,“先讚頌聖人的功績,引出封禪華山一事,再自陳他醉酒燒了西嶽祠誤事,這詩若這麼寫,比畫押認罪還有用。”
“楊禦史高見,高見。”
說話間,已有許多人湧過來看詩仙題詩。
楊齊宣隨意轉頭掃視人群,眼神帶著傲氣,忽然,他目光一凝,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驚喜,向長街那邊趕了幾步,定眼看去,果真是李季蘭。
一瞬間,楊齊宣覺得這段姻緣乃是天賜,他難得未帶李十一娘出門……接著,目光從李季蘭那張宜喜宜嗔的臉上轉開,他順著她那滿是情意的目光看去,見到了另一個更熟悉的人。
薛白。
“該死,他不是貶去潮州了嗎?怎麼會在華陰?”
楊齊宣不由疑惑自語,再一看,薛白、李季蘭身後,李騰空正在與一名美婦說話,那美婦也真是有韻味……
“楊禦史,楊禦史。”
王客同接連喚了好幾聲,讓楊齊宣回過神來。
“楊禦史在看什麼?”
“麻煩精又來了。”楊齊宣喃喃道,心想有薛白在,事情一定比預想中複雜。
忽然,人群中響起了驚歎聲。
楊齊宣回過頭,隻見李白還在潑墨揮灑,並未發生什麼大事,也不知那些人在大驚小怪什麼。
王客同則是看向李白寫的詩,驚呼道:“這……”
“怎麼?”
“楊禦史你看。”王客同抬手一指。
楊齊宣好不容易才從他所指的方向看到幾句不太對的詩。
“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
“彷徨庭闕下,歎息光陰逝。”
“未作仲宣詩,先流賈生涕。”
“……”
任楊齊宣再無才學,也知道“讒惑”“佞臣”不是什麼好詞,不由大怒,喝道:“啖狗腸,你耍我?還不把他拉回去?!”
差役們遂上前拉李白。
李白已經寫完了一首詩,此時詩興上來,又寫了下一首。
這些人過來拉他,他也不管,手中提著毛筆對著空中奮筆疾書,一邊虛寫,一邊朗聲高吟。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飛劍決浮雲,諸侯儘西來。”
與他前一首詩一樣,這首詩開篇也是盛讚了天子的英明神武。
然而,筆鋒一轉,大逆不道之言再次傾泄而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
“夠了!”王客同大吼道:“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要尋死彆在我華陰縣署!”
旁人聽不出李白這詩有多狂妄,他卻一聽就嚇得魂飛魄散。
此詩表麵說的是秦始皇,從雄才大略、功績非凡,到窮奢極欲、欲令智昏的過程,實則說的是秦始皇嗎?罵的是當今聖人啊!
“給我堵住他的嘴!堵住!”
王客同發瘋一般衝上前,親自伸出手,死死摁住李白的嘴。
他看到李白還在笑,眼睛裡有種慵懶卻又狂放的喜悅,像是在譏嘲他這種摧眉折腰侍權貴的碌碌之人。
但不論如何,他總算把李白的這首破詩堵住了。
下一刻,又有人在吟詩。
“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這幾句是接著李白剛才吟的句子,講秦始皇至死都沒看到徐福回來,那樣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一再被方士所欺,隻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就像是當今聖人沒能在華山祈得長生。
西嶽祠都被燒了,居然還有人敢諷刺聖人?
眾人皆害怕,噤口不答。
李白則是錯愕了一下,他這首詩後麵正打算這般寫,但卻還未宣之於口,沒想到竟有人能念出來。
他努力扭頭瞥了一眼來人,眼中便有了笑意,心想世間詩才可與自己相比者,對方或算一個,可謂是心念相通了。
王客同繼續捂著李白的嘴,同時也在轉頭看去,隻見一個俊逸少年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何人放肆?”
“薛白。”
“給我拿……”
王客同話到一半,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人是誰。
他當然聽過薛白的名字。
於是,他轉頭看了楊齊宣一眼,令他驚訝的是,原本意氣風發的楊禦史正在發懵,像是沒想好怎麼做。
“聖人從不因言興罪。”薛白道:“太白兄不過是題兩首詩,請王縣令將他放了。”
“這不是題詩之事,是他縱火燒了西嶽祠。”
薛白道:“可有證據?”
“西嶽祠失火之時,李白就在華山之上,他醉酒誤燒了……”
“當時我也在華山之上,與太白兄同遊華山。如此說來,也可能是我燒的?”
楊齊宣聽得大為訝異,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心念轉動。
此事,若是怪罪到薛白身上,其實也是一個好主意。
“薛白!你不去海陽縣上任,到華陰縣做甚?”
“我上任途中,遭安祿山派人追殺,暫避於此。”
“胡言亂語。”楊齊宣擺出官威,道:“你嫌海陽偏遠,逃避職責,恐與西嶽祠失火一事有關,來人,拿下!”
這邊差役才動,薛白身後的刁氏兄弟已經上前兩步示威。
下一刻,卻是李騰空站了出來,道:“薛郎、太白先生都是冤枉的,我知是何人所為,我們看到縱火者了。”
楊齊宣一驚,連忙止住她的話,道:“進堂再說。”
他已感到有些棘手了。
把西嶽祠失火一事栽到薛白身上,確是一舉兩得的絕妙主意。但此事右相其實並不想追究,嚴令以最快的速度息事寧人。
這種時候薛白主動站出來,誰知他有哪些後手?
回到縣署大堂的一路上,楊齊宣思來想去,沒信心一下拿下薛白,最後招手道:“薛白,我有話問你。”
“好。”
兩人走到花廳,楊齊宣往各個門窗外看了一眼,抱怨道:“怎麼哪裡都有你?”
“因為我看到了危機,從來不避著它們?”
“彆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楊齊宣道:“是你燒了西嶽祠,你死定了。”
divcass=”ntentadv”“我們都知道是誰燒的,不是嗎?”